舒心阁内,曹大人见从程云那里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便和史簪缨打了声招呼先行告退,只留史簪缨与程云主仆二人。
陆少白见史簪缨坐在程云的床边明显没有要走的样子,也就继续在屋顶听听他们讲话。
“程云,自从昨日晚上回来你便对如何受伤一事决口不提,可我还是想知道,以你的身手,都能在修罗殿第一杀手的刀下活着回来,那陆少白的功夫当真能够伤的了你?”史簪缨在看着曹大人离开后才开口道,“现在这屋子里就只你我二人,你还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讲的呢?”
陆少白听到修罗殿几个字,心道这程云果然与修罗殿有些渊源,于是更加仔细的凝神细听。
一阵沉默之后,程云沙哑的声音说道:“老爷,有些事情,我并不想瞒着您。当年我落难时,您好心收留我,并问我为何狼狈至此?我只说我是在修罗殿第一杀手筝老大的刀下逃了出来,这一点我没有骗您。可是我也始终没有告诉您,当年我为什么会被筝老大追杀。”说到此处,像是有些疲惫,程云放缓了语调继续说道,“您是我见过最慈悲的人,见我没有说,您也就没有问。”
史簪缨替程云掖了掖被角,道:“这天下谁不知修罗殿那种地方,从来都是收钱杀人的勾当,那里面能有什么好人。至于你的身份,老实说我也私下揣测调查过,但是并没有查出什么结果。不过我想,被修罗殿追杀的人,大多数还是因为私人恩怨或是挡了某些人的路吧,再大的罪孽也不过如此了。更何况你在我身边多年,你的为人,老夫还是看在眼里的,所以你不愿说,我也就不问。你现在突然提起这个,难道说你怀疑伤你的黑衣人是修罗殿的人?”
程云摇头,“我并非怀疑黑衣人是修罗殿的人,我怀疑的是陆少白。”
“陆少白?”史簪缨恍然,“你怀疑陆少白是修罗殿的人,所以你看到他才会自乱阵脚。不过陆少白这个人咱们在萧关的时候还见过,那时也并未见你有什么不对的反应啊?”
陆少白心道,原来他看到那玉坠子误以为自己是修罗殿的人,怕在自己面前泄露了身份,所以才惊慌逃走。
那程云叹了口气,“我还是从头说起吧,把一切缘由说给您听。您听了之后,不指望您还能如子侄一般的待云,只求您不要将云逐出门墙就好。”说罢看了看史簪缨,似是下了决定一般的说道,“我当初被修罗殿的人追杀,并非是因为您猜想的原因。我其实并不叫程云,我的名字叫程凝风。我之所以被追杀,是因为我不想再当修罗殿的杀手。”
这个原因显然是史簪缨始料未及的,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偏偏没有想过这一种。程云在他府上多年,因为出身不可查,所以他对程云暗中的观察甚是仔细。可这么多年来,程云一直都是一个真诚善良的年轻人,他对任何人都非常好,对自己更是发自内心的尊敬。他实在想象不出程云作为杀手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程云看得出史簪缨的惊愕,心中很不是滋味,却也继续说道:“我少年时家逢巨变,孤身一人无处容身三餐不继,在快要饿死的时候为了一个馒头将自己卖给了修罗殿,那年我十一岁。我是被人蒙了眼睛带进去的,之后的几年一直在打打杀杀中度过,不知多少次被迫在杀人与被杀之间做出选择。”
程云说着苦笑了一下,“您也许永远都无法想象,在修罗殿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修罗殿或收养或抢骗来很多孩子,年龄在六七岁到十一二岁不等。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会被关在一个很大的地窖里,每天会有人进来送食物和水,但是少的可怜,想要不被饿死,就只能去打,去抢,去争夺,再软弱的孩子为了活下去都会拼命。就这样的日子过了三个月,活着的孩子才算有资格进入修罗殿的下一番试炼。”
“从地窖里出来之后,我本以为那种日子已经结束了,却不知真正可怕的并不是饥饿,也不是口渴,而是恐惧身边接触到的每一个人。因为任何人都可能会在你不注意的时候一刀杀掉你,或许是你睡觉的时候,或许是你吃东西的时候,或许只是你眨眼的一瞬间。”似是又回忆起那些痛苦的事情,程云的话说的有些艰难。
“我那一批中,从地窖里活着出来的算上我一共有三十二个孩子。出来之后,我们被人带到一处空场中。空场很大,应该也是在地下。周围是一个一个岔路和房间。一个看上去桀骜冷酷的人发给我们每人一把刀,告诉我们,一个月之后,我们之中只能有五个人活着,如果一个月后活着的人多于五个,那么我们全部都会被他杀死。后来的日子里我才知道,那个给我们发刀的人叫童翎,是当时杀手榜的老大。他的话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如果我们一个月后人数多过五个,他真的会把我们全都杀掉。”说到此处,程云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丝丝冷汗。
史簪缨见他如此,忙拿过一个手帕替他将汗水擦了去。他为程云感到难过,那样的日子他就是想想都觉得难以忍受,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却将这些苦难生生忍了下来,并想办法从那地狱中逃了出来。怪不得他怀疑陆少白是修罗殿的人便一下子乱了方寸。史簪缨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只能拍一拍他没受伤的手臂。
“能从地窖里活着出来的我们,可以说心里都多了些残忍的东西。只要能活下去,什么都做的出来,什么都可以舍弃。看见的每一个人的眼中流露出来的信息都是一样的,恐惧、防备还有残忍。几乎每个人都是这样,除了两个人。”
“那是一对双胞胎兄弟,七八岁的年龄,长得一模一样,可是从来没人会将他们弄混。因为他们的脸虽然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一般,但是性子却差的太远。哥哥遇事冷静勇敢,弟弟却胆小的很,身子也要较哥哥弱一些。两个人形影不离,哥哥总是将弟弟护在身后。我当时就在想,也许弟弟能在地窖中活着走出来,也是因为有哥哥在吧。”
“为了不独自面对那么多敌人,我们都自发的组成了一个个五个人的小队伍,来对抗其他人。可是每个人都希望和强大的人组成一个队伍,所以三十二人中,就有了两个谁都不愿意与之组队的人,那个弟弟就是其中一个,另一个是三十二人中唯一的一个女孩子。”程云顿了顿,像是有些疲惫,歇了一会儿方才继续说道,“那个哥哥本想和队伍里的其他四个人商量,让弟弟和女孩也加入这一队伍,可队伍中最年长的孩子却说他们是废物,会拖他们的后腿。哥哥听后一句话都没说,便带着弟弟离开了,年长的孩子见留不住哥哥,队伍中又少了一个人,便去问那女孩子。可那女孩子不知为何,竟也是跟着那兄弟两个走了。那个年长的孩子,就是我。”
程云躺在床上,用沙哑的声音诉说着他的过去。这些好似都和漕帮的案子没有关系,可不知为何,史簪缨并没有打断他,屋顶上的陆少白也想将事情继续听下去。少白的心中隐约觉得,或许这是自己进一步了解修罗殿的好机会,可为什么想了解修罗殿,陆少白自己也说不清楚。
陆少白对修罗殿的了解,也大多都是听她的师父紫微山人讲来的,而她师父讲给她的内容只限于一些粗浅的层面上,就如大约有多少个杀手或是有什么厉害的人物这般事情上。她想到过修罗殿对生命的残忍,却没想到成为杀手的过程竟也是这般阴暗,这般毁灭人性。程云的描述让她在上面听的都心惊胆战。如今这些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当初,都是一些可怜无措的孩子而已。
“那一个月地狱般的日子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是我第一次杀人,一刀劈下去,血溅在脸上还是热的。他倒下之前,那双眼睛瞪得老大,就那样直直的盯着我,眼中满满的都是绝望恐惧和不甘。我的手一直在抖,我都不知道自己会真的劈出那一刀,可如果我不杀他,死的人就是我……我不想死。”程云说这一段话的时候,呼吸很急促,语速也很快。修罗殿的回忆被他可以尘封了许多年,可每当回想起来的时候,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
“这不是你的错。”史簪缨动动嘴唇,却发现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不似安慰的话。
“我记不得那是第几天,不过想来距一个月的期限已经快到了。每天都有人杀人,每天都有人死在别人的刀下。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即便是我们这一队伍是当时实力最强的,最后也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那个哥哥竟然还活着。虽然身上挂了彩,可那也只是些轻伤。”重重的呼吸了几下,程云控制了一下情绪,声音平稳了下来。
“我见到那哥哥的时候,他的脚下躺着四具尸体,是四个男孩,都是十来岁的样子,尸体一个挨着一个,紧紧的堆在一起,身上遍布刀痕。我没有看到他的弟弟和那个女孩,只看到两个不太高的土包立在他的身后,很显然他们已经死了。他握着刀,刀尖点在地上,用一种戒备的眼神看着我。他以为我来杀他,我本来也是那么想的。可是很显然,这四个男孩是他一个人杀的,我看着他的眼神,突然就有些怕了他。”程云动了动,微微调整了一下发僵的身体,“所以我没有对他动刀,而是对他说‘你现在也是一个人了,我也是。我们一起吧,外面活着的还有四个。’”
“他没有立即答话,像是在思考我是不是耍诈。又过了一会儿见我没有敌意才简单的回答了一声‘好’。我对他说现在外面还有四个人,我们只需要再杀死一个就可以活下去了,他听了之后皱了皱眉没有说话。我看着码在他脚边的尸体,想和他一起将尸体搬到别处去,可刚一靠近便被他的眼神阻止了。还没有等我思考他为什么不让我动这些尸体的时候,另外的四个人出现了。”
“他们几乎是一起出现的,三个人追着一个,就这么到了我们二人面前。被追的那一个脸上被划了个口子,身上也受了伤,就连刀都不知道落在哪里了。可后面追他的那三个也好不到哪里去,每个人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伤口,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追了很久,不论是追的人还是逃的人都有些踉踉跄跄。这个落单的人在看到我们二人时,眼中已经流露出绝望,很显然他也知道,现在我们这些人中只要再死一个,剩下的就安全了。”
“我看到这个情况心里也很高兴,这个人死了,我们就安全了。追人的三个看到了我们俩拦在那人身前,又看了看哥哥脚边的尸体,追人的脚步也慢了下来。他们慢慢的走过来,我们将那个少年围在中间。三人中的一个冲我们说了句,‘快些杀了他吧,杀完就结束了’。那语气轻松至极,说完之后他们竟然笑了,再看向少年时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一个任人宰割的蝼蚁。”
“我刚要去杀了这少年,好结束这将近一个月的噩梦,可拿刀的手却被身边的那个双胞胎哥哥给按住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看到他握刀的手很紧,眉头紧蹙,眼睛却盯着那三个在笑的人,他好像被他们的笑还有轻松的语气刺痛了,因为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痛苦和挣扎。我正纳闷他为什么不让我上去杀了少年,却见他用脚尖挑起了身边尸体旁的一把刀。被围在中间的少年看到了他的动作,眼中满是警惕与不安,那是一种困兽的眼神,绝望而又恐惧。”
“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他要自己动手,却没想到,他将那把多出来的刀扔给了那个被围住的少年。”说到此处,程云轻笑一声,“老爷不会知道,当时我们有多么吃惊。那少年接住刀,像是呆住了。他看着那哥哥,哥哥也只是看了他一眼,用手指了指身边,示意他过来。”
“那少年像是一下子便看懂了他的意思,他情绪激动,看向哥哥的眼神一下子热切起来,那是一种为了生命一搏的表情,那哥哥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
“我当时彻底被他给弄懵了,这样一来,我们是三个人,对方也是三个人。他这是想进行公平的决斗吗?天知道我当时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怪物。明明很简单就能结束的噩梦,现在却又多了些波折。”
“刚才还在笑的三个人眼中也写满了不可思议。其中一个带头的恨声对那哥哥道‘你这个疯子这是在干嘛?虽然我们之前弄伤了你,可眼下杀了他我们都能活!都能解脱!’说完这句话之后,好像也笃定了那哥哥不会改变主意一般,三个人竟然如拼了一般举刀向我们攻了过来。”
程云笑了笑,用一种无奈的声音说道:“虽然当时我真有一种将那哥哥杀了的冲动,可那时的情形已经来不及让我多想,只能和那个哥哥还有少年合力对付另外三个人劈过来的短刀。”
“呵,现在我说起来,场面好像很精彩,可是事实上,我们都还是些没长大的孩子,除了那哥哥好像练过些拳脚之外,我们剩下的人都只是拿了刀在毫无章法的砍。我因着年龄比他们稍长些,再加上那哥哥有拳脚,所以最后我们三个还是把他们打败了。”
“我们三个用刀对着他们,那个少年很激动,几乎是抖着手将刀刺入了一个人的心脏,然后退了几步,坐在地上放声大哭。那是一种终于可以活下去的宣泄。我的心上悬着的大石头也在那一刻彻底落了下来。我将刀扔到一边,坐在一旁大口喘息着。”
“我本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可是却看到那哥哥仍然提着刀站在剩下的两个人面前。我在他的背后,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我却能看得到,那倒在地上的两人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他并用胳膊撑着身子不断向后退。”
“‘就只剩我们五个人了……我们,我们都可以活下来了……你,你把刀放下……’其中一个断断续续的说道,另一个像是吓的怕了,连话都说不出,只往后退。我和刚哭过的少年都在看着那哥哥,我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想杀了这两个人。我刚想说些什么,就只听到那哥哥用很轻的声音颤抖着对那两个人说了一句‘对不起……’之后便手起刀落,那两个人再也没能发出声音。”
“我和少年都觉得这个人疯了,完全被他这个样子弄的紧张的握起了刀。那哥哥杀了两个人,浑浑噩噩的转过身来,胸口不断的起伏着,眼神像是在看我们,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在看。他提着刀向前冲我们走了两步,我和少年都紧张的退后。就在我们以为他下一步就要来杀我们的时候,却见那少年一下子跌坐在地,用刀撑住身子,大口的吐了起来。”
“我和少年就那样看着他吐了好久,直到什么都呕不出。许是他之前给了少年活下去的机会,那少年小心翼翼的问了他一句‘你为什么要把他们也杀了?我们……我们现在只有三个人了’。”
“也许是少年的话唤回了那哥哥的神智,他抬起苍白的脸,问了我们一句‘真的没有别人了?’那句话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我和少年点头。只见那哥哥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一般,他重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的走到之前那四个尸体的旁边,将刀别在腰上,用力将那四个尸体搬开。我和少年走到旁边这才震惊的发现,原来那四个尸体的下面藏着一个洞!那洞的洞口极窄,洞也不深,洞里面蜷缩的蹲着两个小人。那哥哥冲着洞口忍着哭声轻轻说了句,‘小笳,慕容,出来吧,哥哥赢了,你们安全了。’紧接着,他从那个及其窄小的洞口先后把两个人拽了出来,正是他的胞弟还有那个女孩。”
程云说到此处似是感叹的说了一句,“看着胞弟和女孩抱着哥哥劫后余生般的放声大哭,我和少年这才知道,原来这才是他不想杀人,却不得不动手的原因。”
史簪缨听到此处,叹了口气说道,“小小年纪,能做到如此……当真不易。”
“经此一事,我们几人也算共同经历了生死,因此便互通了名字,成为了朋友。只是那双胞胎弟弟还有女孩对我却并不热络,毕竟当初就是我说他们是累赘,不让他们加入小组的,很显然二人现在对此事仍然计较的很。”
“五个人之中,我最年长,当时是十一岁,少年九岁叫何希,双胞胎兄弟和女孩都是七岁,女孩子叫慕容红绡。那双胞胎哥哥让我们叫他阿筝,他弟弟叫小笳,却没有说他们姓什么。这个阿筝,就是如今修罗殿的第一杀手——筝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