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程云讲了这么多,史簪缨心中方才恍然,想了片刻之后带着一丝探寻问道:“没想到你和筝老大竟然还有些少年情谊。难道说当年你从筝老大手中得以生还,却原来不是你功夫与他相当,而是他手下留情,有心放你一条生路?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的确是如此。”程云沉默了片刻之后感慨一番,“筝老大实在是个很特别的人,在那样的环境下,他竟然还能够怀着同情之心尽力护住别人。可惜,他护的住小笳一次,却护不住第二次。”
“到了一个月的期限,还是在那片空场上,原来的三十二人,只剩下我们五个站在童翎面前。”程云继续回忆道,“我们都很害怕童翎,因为此刻他掌握着我们的生死。可是显然小笳要比我们害怕的多,甚至连慕容都比他胆子更大一些。他一直站在阿筝的身后,紧紧的抓着阿筝的衣袖,手指用力的泛白,他好像要将整个身子都缩进阿筝背后的阴影里。他这副样子让童翎感到意外和可笑,这么一个胆小的人竟然能过活到最后。”
“童翎将小笳从阿筝背后拉扯出来,他甚至费了些力气。因为小笳抓的实在太紧,因为阿筝竭力挡在两人的中间。可小笳最后还是被童翎揪了出来,而阿筝则被童翎的手下按在一旁。小笳被童翎揪着,全身抖若筛糠,站都险些站不稳。而阿筝被人控制着,也只能恨声的喊,让童翎放开他弟弟。”
“童翎是个聪明人,他一看便猜出小笳之所以能活着一定是因为阿筝的保护。可是修罗殿之所以把他们选出来是要培养成杀手的,小笳这样的留在手里就是个废物,是成不了杀手的。所以小笳在童翎的眼中没有活着的必要,他想杀掉那个胆小的孩子。他也是这么做的,他捏住了小笳的脖子。”
“阿筝看到这个场景如同发了疯一般怒目圆睁,他像是突然爆发出很大的力气想要挣脱出两人的钳制,口中喊着‘童翎我杀了你’直到声音嘶哑,之前按住他的那两个人几乎都控制不住他。而童翎并未理会他,他的手越缩越紧,小笳面目通红,快要窒息。”
“在我们都以为小笳必死无疑的时候,一个声音救了他。”程云回忆道,“来人一身黑衣,就连头上都戴了一顶黑纱斗笠。我们看不到他的脸,只听他冲着童翎说了句‘放开他,把他送到药庐’。那童翎听了他的话立刻就收了手,恭敬的回了声‘是’,便叫手下将小笳带走了。”
“那人走到奋力挣扎的阿筝面前看着他,话却是对童翎说的。他说他要亲自训练阿筝。说完便一个手刀将阿筝打晕了过去,带着人走了。”程云停下休息了一阵叹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小笳。当时不知道药庐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等到后来知道了,却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再见到阿筝的时候也已经是十三年之后,他早就以一手罗刹刀打败童翎,成为了修罗殿杀手榜中的老大。”
“十三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我们五个人的命运变化各不相同,我成了一个上不得排行的杀手;何希在一次刺杀任务中失败了,作为惩罚也被送去了药庐;阿筝成了杀手榜中的老大;小笳被送到药庐之后便杳无音讯;慕容也早已不是十三年前那个被阿筝保护的小女孩,她成了杀手榜中排行第三的高手,位置只低于阿筝和童翎,只可惜……因为她容貌出落的妩媚出众,被主上派去了梦断春水楼。”
程云说到这里,转头看了看史簪缨,有些抱歉的说道:“可能是这些事情在我心里头压得久了,之前一直瞒着您,这下说出来,有些说远了。”
“不妨事。”史簪缨看着程云,“秘密压得太久了,说出来会舒服些。更何况老夫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到我府上多年,你是什么品性我了解的很。如今你已经和修罗殿再无关系,便不必再为这些旧事介怀。”
程云见史簪缨并没有因为自己出身修罗殿而心生厌弃,心里感动的不行,他忍着痛想坐起来给史簪缨行个躬身礼,却被史簪缨按住了说道,“你好好躺着说就可以了,我早已当你是自己的子侄一般,所以你我之间不必那么多虚礼。不过我倒是还想继续听听你当初为什么离开了修罗殿?”
史簪缨想了解的事,程云的回答当然无所保留。
“老爷可能有所不知,杀手榜对于修罗殿的杀手来说有多重要。在修罗殿,杀手是最没有自由的存在,只要外头有人花钱,接头人点了头,就能够买你出手。除了杀手榜上的人,没有人有选择的权利。修罗殿自成立以来,杀人的单子从未断过。所以我们这些不在杀手榜上的人,只要还活着,每个月就都得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直到你有能力挤进杀手榜。”
史簪缨对此十分不解,“进了杀手榜之后便自由了吗?”
程云苦笑着摇头,“自由对于杀手来说从来都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即便有,也是极为短暂的。说杀手榜上的人有选择权,其实也不尽然。他们之所以不像我们一样几乎每月都有任务,是因为想要他们出手,要价实在太高。排名第十二的杀手的价钱是一万两,排名每前一名,价钱便要往上翻上一番。所以可想而知,想要他们出手是需要花大价钱的,雇主没有些身家根本请不起他们。这些钱杀手成功之后可以拿走四成,剩下的上交给修罗殿。所以说这个苛刻的条件在带给他们财富的同时,也为他们过滤了许多杀戮。如果有能力挤到了杀手榜的前几名,却也真的可以做到不再杀人。”
“为了不杀人,所以要不停的杀人?”史簪缨左思右想,这根本就是个死局。
“这个逻辑听上去是不是有些可笑?可在修罗殿,这就是杀手的路。”程云自嘲的笑了笑,继续道,“刚刚也说过了,我在修罗殿拼杀了这些年,也不过是一个上不得排名的杀手。修罗殿那么多人,杀手榜上只有十二个位置,哪里是那么容易挤得上去的?我就算拼尽了全力,也只熬得个第十三便再难前进一步了。可十三又如何?进不了杀手榜,我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陆少白听到此处心下诧异。她知道这个程云是个高手,却也没想到他距离杀手榜只有一步之遥。若论武功,他不是骆南枫的对手,更远不及她在萧关救下的叶梅笙。看来,她身边还尽是些深藏不露之人。这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屋内程云的话还在继续。
“每月频繁的杀戮让我实在难以忍受,我觉得我再这么杀下去整个人都会疯掉。之前还想着有朝一日能挤进杀手榜,摆脱这难捱的日子。可自从知道凭我的功夫,根本打不过十二之后,在修罗殿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煎熬。所以,我想到了逃。”
程云至今仍然无比庆幸当初做了这个选择。因此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有了些精神。
“修罗殿之前也曾出现过叛逃之人,但从没有人逃得掉。可那时我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逃,逃不掉,不过一死;可若侥幸逃掉,便可以过着平平淡淡,远离杀戮的日子,那样的日子对我来说,真的充满着诱惑。我幻想着自己是上天眷顾的一个,可以打破杀手的宿命。”程云说着扬了扬嘴角,“事实证明,我的确是上天眷顾的一个,它让修罗殿派来杀我的不是别人,而是阿筝。”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生而嗜杀之人,可是陷入了修罗殿这个囹圄,却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守住本心,不在杀戮中迷失。”史簪缨叹道,“所幸筝老大还念着你几分旧情。”
“阿筝出刀极快,我甚至看不清他的刀影。我在他手上走了不过十招,浑身上下遍布刀痕,他的刀也已经横在我的脖子上。我当时只觉得此生再无活着的可能,不知怎么忽然就觉得整个人放松了许多,好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我和他说了许多话,说我这十三年来所承受的痛苦,说我受够了作为一个杀手每日每夜都活在杀戮与血腥之中,说我不过是想作一个普通人简简单单的活着。”
“我和他说这些不过是想在死前恣意的将心里话说出来,我没想过要博得他的同情,更没想过他会因为这些话而放过我。我从来都看不懂阿筝,十三年前不懂,十三年后仍然不懂。十三年前他救下了和他没有关系的慕容和何希,十三年后他竟真的因为那些话而放过了我。或许他从一开始便没有想过要杀我,他的刀刺在我的身上,每次都巧妙的避开了要害。他也许一直在等一个让自己放过我的理由。”
“在我以为必死的时候,放在我颈间的刀动了,却只是划花了我的脸。我无力的倒在地上,他收刀入鞘,就那么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眼中是我看不懂的情绪。离开之前,他只说了一句话,‘换副面孔,离开京城,小心夜枭。’”
“夜枭是谁?”史簪缨问道。
“夜枭是修罗殿一个特殊的存在。在修罗殿深处有一处禁地,名叫药庐,是为修罗殿炼制药物的地方。夜枭不是特定的一个人,它是历代药庐主人的代号。没人知道他们长什么模样,因为成为夜枭之后,他们会在脸上带上乌金的面具,至于面具后面的长相,只有主上和上一代的夜枭才清楚。”程云说起夜枭,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
“既然夜枭并不是杀手,为何筝老大要叫你小心他?你之前怀疑陆少白是修罗殿的人,难道说陆少白就是夜枭?”史簪缨有些不解。
“陆少白究竟是不是夜枭,这点我也不敢肯定。因为我毕竟离开修罗殿有段时间了,所以不知道药庐有没有更换过新主人。我只能说这个陆少白并不是我离开前的那个夜枭,但是他一定与那个夜枭有些关系。”程云笃定的说道。
“何以见得?”
程云道:“我离开修罗殿之前也曾与夜枭有过几面之缘。虽说每一次他都带着乌金面具,可是身形却是骗不了人的。我见过的那个夜枭身形要较他更修长一些,个头也更高。虽说戴着面具,可整个人给人感觉邪气的很,和陆少白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所以陆少白不是那个夜枭,可是他身上却有夜枭从不轻易离身的玉坠子。我和夜枭见面次数不多,可每次见面,他都佩戴着那个玉坠子。那是个墨玉刻成的玉箫,玉是上等的好料子,雕工却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一看便知是夜枭自己雕的,所以极为好认。”
“那这么说,这陆少白的确是和修罗殿扯上关系了?”史簪缨眉间凝成了川字,“这个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不过他们是和我们一同上路的,应该和漕帮的案子没有关联。只不过那雷彦同他们一直在一处,却是既有好处,又有些麻烦。”
陆少白听到史簪缨的话有些不解,心道:这史先生竟然也在关心漕帮的案子,看来,他和自己一同上路的目的绝对没有那么简单。那么他派程云去刺杀雷彦又是为何呢?未待深思便听程云问道:“老爷是指……?”
“这次让你去动雷彦本就是无奈,上面追的紧,我们也只能用这种不入流的办法来窥探一二。况且这种事只能一次成功,现在失败了,就绝不能冒险再进行第二次。现在我们只能指望着陆少白没有发现你的身份。至于其他的,还要从长计议。”
那史簪缨说的隐晦,陆少白在上面听的云里雾里。
程云追问道:“可老爷刚刚说,还有好处?有陆少白还有那个关外客在,我们再想试探雷彦已是没有机会,云看不出好处是什么。”
史簪缨捻须说道,“好处就是,那陆少白现在已经对这个案子上了心,这就省却了我们许多功夫和时间。有这个璇玑公子在,就一定破案有望,我们可以高枕无忧,到时候和他们同路而行,回京交差便可。我此刻最担心的却是他真的是修罗殿的人,万一他将你认出来……”
听到此处,陆少白心中对史簪缨的身份却已经知晓个大概。在刚到昊州的时候,汪府的管家福叔曾和他们提过一嘴,说是最近一段日子,雷啸被杀一事,使得漕帮上下大乱,泗水曲水势同水火,事情闹大惊动了官府,朝廷还特意从外面另调了外差到昊州来协同治理调查。如今他一行人偷偷的驻扎在曹府,再看曹大人对他恭敬礼遇的态度。看来,这个史簪缨十有八九就是那位外调的官差大人了。
屋内的程云说了许多话,此时显得有些疲惫。恰好这时有个曹府的家丁端着一碗汤药进了屋。史簪缨将程云扶了起来,照顾他喝了汤药便扶着他躺下休息了。
毕竟是隆冬时节,陆少白伏身在屋顶青瓦之上,夜晚的风吹过,她的身子有些冷。从史簪缨的话中可以听出来,他应该是掌握了些消息,从而怀疑雷彦,却没有证据,所以才派程云去刺探。不过,他到底掌握了些什么呢?陆少白心中思量,要不要找个机会和史簪缨开诚布公的谈一谈,毕竟听他的意思,同自己的目的相同,都是想将雷啸的案子解开。
就在陆少白思索之际,突然听到曹府的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呼喝打斗之声,中间竟夹杂着妹妹丹婷还有骆南枫的声音。少白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这小丫头果真不让人省心。
眼见着史簪缨像是也听到了打斗声,正想出去一探究竟,陆少白眼光一闪,心道妹妹和骆南枫一起,应该没什么大事。于是忙将随身携带的迷烟从瓦片洞口吹下,只见那史簪缨还未走到门口便栽身倒了下去。那程云只唤了一声大人,便也再无声响。
舒心阁的门口守着的下人早就被打斗声吸引了去,陆少白轻松就进了屋。她快速将史簪缨藏在床下,因迷烟下的不重,她怕史簪缨中间醒来,于是又封了他的周身穴道和哑穴。本想将程云也藏起来,但见他伤势实在太重,不宜搬动,只好作罢。
弄好这些,陆少白便立即起身出了门,几个纵跃便直奔声音方向而去。
陆少白在曹府楼阁之间穿梭,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来到打斗处。这是一个偏厅前面的场院。场院不大,周围是一条条的回廊。少白此刻正栖身于廊柱之后,只看见小小场院周围,已被曹府护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四周也已经点燃了火把。中间是两个侠客打扮的人,与两个蒙面的黑衣人缠斗得正酣。
那两个黑衣人的身形陆少白熟悉的紧,一男一女,不是骆南枫和自己的妹妹丹婷还能是谁?丹婷的拳脚陆少白清楚的很,在高手眼中那就是花拳绣腿完全不够看。此番一柄秀剑翻飞也全然是些花架子把式,之所以能与对方斗个平手完全是因为有骆南枫从旁边□□照应,这才不至于受伤落败。
与他二人缠斗的两个侠客身穿棕色劲装,三十来岁模样。两人手上并无兵刃,可一双拳掌打得虎虎生风,且这二人拳掌之间配合相宜,一时间竟是占得上风。
若此时只有骆南枫一人,这二人就算合力倒也不足为惧。可此时骆南枫一边要躲避二人配合而来的拳风,一边还要看顾丹婷这个小丫头,因此尽管不想伤人,一下子竟也被逼得不得不横刀以对。
眼见丹婷体力渐渐不支,那侠客趁其不备,一掌正冲丹婷的胸口打来,陆少白见此再顾不得躲藏,立即从廊柱后面闪身而出,同时厉声喝道:“小心!”说着一个飞鸿踏水直奔场院而来。
陆少白呼喝一出,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她身上。可是那场上的侠客一掌挥出过半,再收势已是来不及,眼看着正要打中,却不想骆南枫情急之下猛的回身,正挡在丹婷身前,将掌力受了个十成十,一个踉跄,嘴角渗出一丝血珠来,亏得黑巾遮面,外人还看不出来。
陆少白赶到他们身旁站定,一下子便闻到骆南枫那里的一丝血腥味,知他受伤,急忙抬手扶了骆南枫一把。那两个侠客眼见又多了一个黑衣人,正待出手,只听后面传来一句威严的男声:“且慢动手,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竟敢夜闯我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