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少白和夜枭在内室都说了些什么,曹升平不得而知。他受命从密室里退出来,便一直等在书房里。原本在书房里头侍候的小厮也都被他打发了去,整个书房就只剩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心里头乱糟糟的想事情。
他心里头寻思的好,这两位总归有一位是修罗殿的那位主儿,如今出现在自己的地界上,可见是上面那位对漕帮的事情催的紧了。只是如今行事却不那么方便,史簪缨在自己府上住着,虽说名义上是监督辅查,可谁都知道,那是御笔朱批,圣上亲自调过来的,因此权限大的很,做事情根本用不着和自己打招呼。史簪缨是皇上私底下的近臣,虽说官位不显,但是分量上可还比自己大上一头。
自己为官十余年,如今坐到昊州知府的位子,自己的努力运作自不必说,却多是靠的那位主子极力举荐的缘故。如今上头的人要拿下泗水与曲水漕运的控制权,光靠自己一个昊州知府怕是日后不易成事,上面看上的还是漕帮这一块大肥肉。雷啸一死,漕帮无主,势必要再推举出一个新帮主来。这表面上是江湖草莽的事情,可实际上,朝堂上的大人物对这个变动都很在意。
泗水和曲水是京畿千里之外最大的天然屏障,掌握了泗水曲水的水路,就可以轻松的从昊州等地调外兵进京。所以昊州知府和漕帮帮主,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两股势力相互掣肘缺一不可。主子十年前就早早的把自己安排在昊州经营,为的也就是将来那么一天。只可惜雷啸此人不识时务,自他执掌漕帮以来,便将漕帮和朝堂划分的一清而出,除非必要的纳税孝敬,几乎不和朝廷扯上半分关系。自己在职这些年一直亲近拉拢也未见成效,对此上头已经有了不满。
所幸现在雷啸死了,漕帮上下再不是铁板一块无从下手。如今自己手头上的头等大事并不是破获雷啸被杀一案,而是明面上稳住昊州治安,暗地里扶持一位听话的新帮主上位,这才好解了主上的后顾之忧。
曹升平本来是属意于雷彦的。只因雷彦年轻,性子软好拿捏,不像雷鸣和何雄风那般主意强硬,不好控制。而且雷啸只雷彦这一个儿子,父死子代其位再正常不过,在道理上也最说得通。可如今府上来了个圣上特派的史簪缨,事情就不是那么好办了。这人刚一到昊州便拿住雷啸的案子不放,又似对雷彦有所怀疑。曹升平觉得这是圣上在疑心雷啸的死并非普通仇杀,怀疑刺杀雷啸的目的是为了争夺漕帮总帮主的位置。这是想要借着雷啸一案拔出一个幕后的大萝卜来。
史簪缨想查雷彦,曹升平明着不好阻止,可暗地里却可以使些个绊子。因此史簪缨想借着陆少白这个东风,曹升平偏偏不叫他如意。只是他没料到陆少白竟是和修罗殿有关系的,身上还有那药庐主人的玉坠子。刚刚看那二人的样子,明显是熟识的。这样一来,不论这陆少白是不是真正的夜枭,自己都不好再动他。
曹升平这厢正在为怎么对待陆少白而费神,门外却有小厮来禀,说是史簪缨来见,看样子着急的很。
那小厮立在门外等着自家大人回复,曹升平皱着眉捏了捏太阳穴。告诉那小厮让史簪缨在前厅稍等一会儿。待听得门外的声音跑的远了,这才又进了密室。
里面人显然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曹升平刚行至转角,还未待开口,便听到陆少白的声音传来:“曹大人去而复返,可是因为史大人?”
“这……”
这句话不好回答。回答说是,那便是应了史簪缨身为监察使的身份;回答不是,自己却的确是因为史簪缨的事情才过来回禀。他此时仍不确定陆少白是不是真正的夜枭,若陆少白真是修罗殿的人,自己对他有所隐瞒,岂不是不妙?
正在犹豫之间,却听得另一声音嗤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情,有什么可犹豫的。那史簪缨的身份,但凡有些脑子的人都能猜得出,更何况是他陆少白。你再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
曹升平听了这话,心里头算是犹疑尽去。这二人都不在乎的事情,自己又何必在费力替那姓史的遮遮掩掩。
“正是史簪缨叫在下过去。我想,许是为了程云的事。”
陆少白也不唤曹升平进来,只在里面胸有成竹的继续说道:“他想解程云的毒,自然得在三个时辰内前来找我。之所以之前不来,是因为他去找你府上的刘大夫了。可他也不想想,我好歹也是紫微山人门下,我的毒,是随便哪个就能解得开的吗?”
“哦?你这么说,我倒是有些兴趣了。”夜枭凑过身来朗声道,“我还真想见识见识,你这紫微山人的高足,是个什么水平。”
曹升平在外面听了这话立即说道:“这,这恐怕不妥吧。”
陆少白听夜枭这话语中似是怀疑自己本事。又听得曹升平如此说法,想了想便笑出了声。她站起身来走到夜枭的身边,学着夜枭之前对自己那样做法,附身凑到夜枭的耳边,用曹升平听不到的声音说道,“我倒是也想领教领教,只可惜阁下此刻见不得光。所以只好另寻机会了。”说罢便转身,准备出去了,却不想被夜枭一下子拽住了手腕。
陆少白回头,看了看拉着自己的手皱了皱眉将手腕向外抽,却不想被夜枭拉的很紧,挣脱不出。她见夜枭心情颇好的看着自己,唇边漾出一抹坏笑,同样用只有陆少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个动作,可不是轻易学了就能随便用的。你难道就不怕从此招惹了我?”
陆少白将被握住的手稍微回转,对着夜枭的手腕上的穴道一弹,那夜枭立刻就被麻的松了手,少白顺势将手抽了出来。
她转了转被夜枭微微捏疼的手腕,满不在乎的说道:“我生在陆园,就注定要成为一个喜欢自找麻烦的人,就算不招惹你,那些麻烦也不会少,我又何必在乎多你一个?”言毕话锋一转,“我不管你此次来昊州做什么,都与我不相干,可你最好不要碍了我的事。”说罢转身向曹升平所在的转角走去。
陆少白刚迈出两步,忽听到后面夜枭向她抛过来一个东西。少白并未转头,一抬手便接住了。只见手中握着的还是那枚墨玉箫坠子,便回头看夜枭。“我有事情自会解决,还用不着求你。如今既然见到了你,这东西就物归原主。”
“我给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半路收回来的道理。”夜枭还是懒洋洋的坐在石凳上并未起身,“我劝你还是收着,世事无绝对,你总会有求到我的时候。”说罢又补充了一句,“要是真不像收,扔了便是。”
陆少白看了看那坠子,挺好的墨玉料子,扔了怪可惜。见夜枭不收,便也不矫情,说了声‘那就谢了。’便转身走到外间,与曹升平一同出去了。
夜枭听见二人走远,低头看了看刚刚拉过少白手腕的手,想到刚刚陆少白那番‘招惹麻烦’的回答,轻笑着喃喃,“我说的招惹,可不是指这个意思。”
陆少白和曹升平刚回到书房,便有小厮过来通禀说,那史先生在前厅等不及,自己已经向着书房这边过来了。
二人前脚刚听完小厮的通传,后脚史簪缨便到了书房。他眼神慌乱,见到陆少白也在这里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对着陆少白便是一躬到底,语速急切的说道:“史某之前隐瞒了身份,还请陆公子不要怪罪。史某此来,特请陆公子救救程云。之后陆公子但有所问,史某必知无不言。”
陆少白抬手虚扶了一下,语气不疾不徐的说道:“史大人不必如此。我想既然你我二人目的相同,便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你说是不是?”
史簪缨连忙答是,此刻他也没什么心思理会站在一旁的曹大人,只拉着陆少白向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还请公子快些将毒解了吧。”
见这二人向外走去,曹升平张了张嘴,发现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便也由着他们去了。自己反身又回了密室,毕竟里面还有一个人需要应付,而那个人,较陆少白更像夜枭。
程云此刻被曹升平安排客院的另一个房间内,并留下一名小厮平时使唤。史簪缨拉着陆少白进门时,曹府上的刘大夫还坐在床边看诊,听见门口响动,方才起身。看是陆少白,连忙让出床边的位置谦虚道:“既然是陆公子来了,那老朽可不敢在公子面前献丑了。公子施的毒,老朽可解不出。”
陆少白看了一眼床上的程云,只见他脸色与之前无异,只是人仍未醒来。
“刘大夫可曾为他施药?”少白问道。
“毒性不明,所以未敢轻试。”
“那便好。”陆少白点头又问,“身旁可带有金针?”
“有,有!”刘大夫闻言立即从身旁的医箱中取出一卷鹿皮针袋递给少白,“这套金针恰是老朽最近订制的,昨日才取回来。程爷运气好,若不然,就只能用银针代替了。”
少白叫刘大夫帮忙去了程云上身衣物,又吩咐旁边候着的小厮取来烈酒和灯烛,将金针用酒擦了,放在烛火上去了晦。便以极快的手法将金针封入程云身上三十六个大穴,之后便起了身不在管他。
刘大夫在一旁看的奇怪,问了句:“金针封穴之后,还要做什么?”
“一个字,等。”陆少白答的简短。
“难道不需要佐以药物?”
“不必。”陆少白摇头,“天香子合安神冰魄之毒最是调皮有趣,如不辅以药物,只需金针刺穴便能将毒析于金针之上解之,待一炷香之后便将金针去了即可;可如若施针前后佐以其他解□□物,再想解开便大为麻烦,效果也没有这个好。”
“那,这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才会醒来啊?”史簪缨仍有些拿不准。
“如不出我所料,以程云的体质,相信不到半个时辰便可醒来了。所以这段时间,足够我和史大人另找个地方,好好的谈一谈。”少白说完便向史簪缨伸手向门外比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两人出去聊一聊。
史簪缨见陆少白神情笃定,心中合计,陆少白调的毒,连刘大夫都解不开,那三个时辰之内自己是找不到更好的大夫了。不论这陆少白是不是夜枭,目前的情况来看,也只能赌上这一把信他一次了。想到这里,便也点了点头,同少白一起出去了。
夜已经深了,曹府院内只有回廊上点了红灯笼才能在黑夜中有点光亮,陆少白和史簪缨并排走在回廊上,一时间史簪缨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陆少白心里头想着早些把事情弄清楚也好早些回汪府去,省的妹妹和家人们担心,便直接开口道:“史大人不用有什么顾虑,您和程云之前在舒心阁说的话我都已经听到了。”
史簪缨猛然抬头看着陆少白,心下一凛。
“大人不必紧张,我不是夜枭,所以对程云的事情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您那里到底掌握了什么消息,为什么会叫程云去试探雷彦呢?”
史簪缨听少白说自己不是夜枭,心里便放心大半,既然两人目的相同,那便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因此便将自己说知道的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少白。
“我的真实身份是圣上特派的监察使,奉命前往昊州调查雷啸被杀一案。只因旨意下达的时候我正在萧关,并不在京城,而雷啸恰恰是在京城遇害的。所以我便向上面请旨要当时雷啸死时的案件卷宗。因为按理来说,雷彦身为人子,父亲在外地被害,而他就在身旁,那就一定会报案申请缉拿凶手,即使他自己不报案,那他所下榻的客栈老板也一定会报案,那么就一定会有京兆尹处理后的案件卷宗。可谁知那雷彦在雷啸被害后竟然没有将案件上报,而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只身带着尸体直接回了昊州。”
“也许他知道杀人凶手是谁,他自己说,那凶手是金雨楼。”陆少白道,“我问过他雷啸被杀的情形,他说了,但是却没说实话。”
“哦?他是如何说的?”
“他对我说雷啸死在燕子镖下,所以他猜测凶手就是金雨楼,但是他并没有亲眼看到凶手。而且他说,凶手一共发了三枚燕子镖,有两枚被雷啸躲了过去打在地上,而最后一枚不偏不倚正中心口,这和之前死在昊州的飞鹰飞豹不同。”
陆少白嘴角一扬,继续说道,“雷彦不知道的是,那金雨楼的成名绝技燕子镖之所以出神入化,是因为金雨楼会花很长时间来观察对方的武功路数,他永远知道对方下一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姿势,所以数镖齐发,同时中镖,能打在他想打的任何地方。如果说发出暗器的人真的是金雨楼,那么他要么全中,如果对方知晓他的底细从而故意变换了身形躲开了的话,那么一定是全部打偏或是打空。因为在打斗过程中武功动作改了一处,那身体其余各处都要随之改变,所以没有道理打空了两镖,而第三镖还打在它该打的位置。”
史簪缨点头道了声‘有理’之后继续说道:“因为没有卷宗,我就觉得此事可疑,于是就动用了些人脉调查了雷啸父子在京期间的动向,你猜叫我查出了什么?”
“什么?”
“雷彦在京城的时候曾携大量银票易容去了梦断春水楼。”
“梦断春水楼?”陆少白驻足,转头问道,“是在雷啸死前还是死后?”
“死前。”史簪缨答道,“那梦断春水楼是京城里最大的红馆,也是最著名的销金窝。雷彦去那里无非是去做两件事,要么是为风月,要么是去见头牌红绡。”
“看史大人的意思是第二种了?”陆少白接口道。
“没错。”史簪缨点头,“没有人看到雷彦进去红绡的房间,但是却看到他从红绡的房间出来。他下楼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人,大笔的银票散在地上,同时掉落的还有一个人&皮面具。只因那银票数额巨大,当时还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他去红绡的房间并不能代表什么,或许他只是找那尤物吃酒聊天。”陆少白道,“想必史大人还有其他的证据证明他去找红绡是为了和修罗殿谈生意。”
史簪缨听陆少白这么说却是笑了,“想必公子并未去过梦断春水楼。”
“史大人何处此言?”少白心道,自己乔装打扮,又不是真男人,自然不会对那种地方有什么兴趣。
“如果公子去过梦断春水楼的话,便不会那么说了。”史簪缨捻须说道,“且不说在下调查过,雷彦在这之前并没有去红馆的习惯,就单说这梦断春水楼红绡的房间,想进去却是有些规矩的。”
“这是为何?”少白不解,“难道这红绡的规矩很大?”
“倒不是规矩大,只是在梦断春水楼不同于别的秦楼楚馆,这里给姑娘们的打赏钱不是直接就给的,而是得先要找鸨母用现银或是银票换了梦断春水楼特制的印花锞子。而这印花锞子分金银两种,银锞子是打赏用的,而金锞子,则是专门向红绡姑娘问生意用的。我们的人找到了梦断春水楼的鸨母,花了些手段看到了买锞子的账册。那雷彦当日买的是金锞子。”
“大人的人可能查到,他当日去找红绡,带了多少银子?”
“这个不好说。”史簪缨皱眉,“当日他从红绡房中出来,和人撞在一起,银票散落一地。据看到的人描述,俱都是百万两的大数目,看那样子少说也得有八、九张。因为数目大,所以看到的人记得很清楚,还当雷彦是哪个大富商家的公子。”
“这么说,他至少带了八、九百万两的巨款。”陆少白抿嘴思索了一番说道,“他去找红绡和修罗殿做生意,就一定是用到杀手榜上的人。修罗殿的规矩,买杀手榜上的人出手从来都是明码实价,他没必要多带出那么多银子。他出来后身上还有那么多银票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去找红绡,可是生意却并没有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