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自古繁荣地,黛匾秋栏华梦深。东阶龙檐西鹤顶,痴缠多少异乡人。”
这是大齐前朝大儒许唤之初入京城时的感慨之作,许唤之祖籍江南富庶之地,早已看惯了世间荣华,能让他作出如此赞叹的诗句,便知当年京城之繁景。如今距离许唤之入京之时已经过了四十多年了,纵使期间经过新朝之初的“义劼之乱”后有一部分的毁损,但二十多年的修缮恢复又使得京城恢复了往日的气派与辉煌。
骆南枫自幼久居西凉,见过最繁华的地方也不外乎萧关边城了,初到京城自然被这里的繁荣震惊的无以复加。那高悬的楼阁上镂空的雕花,行人身上华贵鲜艳的衣饰,挂着高匾的商铺茶楼一栋连着一栋;更有那玉阶宽阔的高门府邸,檐角上都雕满了麒麟仙鹤之类的祥瑞之物;顺着一条街道放眼望去,就连街边食肆迎风飞扬的酒旗,都比别处的气派许多。骆南枫被所见到的情形晃花了眼,奈何腹中实在是词穷,吐不出什么新诗旧词,只得口中不住的叹道:“我的乖乖,来一次大齐的京城,我才知道自己竟白活了这么多年。”
坐在车里的陆丹婷也是第一次来到京城,她的目光虽也被车窗之外的景物吸引了大半,却没有骆南枫的反应那么夸张。此时听到骆南枫的自言自语,再看看他一脸惊呆的样子,不免噗嗤的笑出声来,挪揄道:“骆大哥快收起这幅表情来,你这身关外的袍子,外加上此时脸上的样子,俨然一个刚刚进城、没见过世面的呆小子一般,让人看到,小心被人家欺负了去。”
被心仪的姑娘笑话,骆南枫面子上有些过不去,脸上微微的泛红,见丹婷在马车里挑了帘角笑盈盈的看着自己,不自然的挠了挠头,嘴上打了一声哈哈,顺着丹婷的话头说道:“叫你说着了,我还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呆小子,这几日还得烦请丹婷女侠多多照看,免得让人欺负了我去。”
这一声‘女侠’叫的陆丹婷身上舒坦至极,当下也学着女侠的做派放出豪言:“骆大哥放心,有我在,定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
陆少白一人打马走在前面,妹妹和骆南枫的话她却听的清楚,当下只笑着摇了摇头,暗道小姑娘三言两语便被人带进坑了却还不自知,看来还是历练的少,自己还真得多费些心思看顾她一些才好。
京城不比萧关和昊州,人多且杂不说,即便有相熟之人如李之航,却不太方便叨扰。只因京城的房价颇贵,当初李之航收拾了所有家当从安梓海进京安家,所带的银子也只够在京郊买个小二进的院子。他是个大夫,因此前面便用来看诊,后面的屋子也都各住了内眷。
再加上少白此番进京并没有提前告诉李之航确切的日期,因此自己一行人只能进了内城之后再寻客栈来住了。
京城临街的客栈颇多,少白身上不乏银子,因此便想寻个体面些的住处,这几日车马劳顿,怎么也得住的舒服些。一行人进城之后时间尚早,她之前来过京城,因此便准备绕些路到之前住过的客栈看看还有没有房间。
一行人正在街上走着,忽然见到前面一路小跑过来三个官差,一人手上提着个小铁皮桶子,一人则拿着一摞官文黄纸,最后一个拎着个铜锣。三人每走一段便寻个平整的墙面,手脚麻利的用刷子刷了胶,将文书牢牢的粘好,便开始敲锣。见有人围过来看,便扯着嗓子喊了句:“都看好了啊!京畿府捉拿案犯,此人罔顾王法,前日竟将淮南王府的二公子给打了。如有人发现举报,不仅京畿府有赏银五十两,淮南王府还另有赏赐;窝藏贼人的抓到之后同犯论处!”说罢便从百姓的圈子中出来了。
三人路过少白一行人的时候大略看了一番,见没有画像上画的人便寻下一个粘文书的地方去了。
少白在马上向下扫了一眼小吏手上的海捕文书和画像,只见上面画的竟是个聘聘婷婷的女子。
骆南枫催马上前,冲陆少白说道:“刚到京城就看到了通缉令,要不咱们也上前瞧瞧去?”说罢便催着陆少白也翻身下了马。
陆丹婷也从马车上探出头来,显然也是被挑起了兴致,一下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便往前面议论不休的人堆里凑。
少白见状连忙和骆南枫一同上前去,也看到了文书上的具体内容。只见那是京畿府下的海捕文书,上面写道:“兹有女贼,于元月二十五日未时三刻在德兴楼重伤淮南王府二公子严唤锦,此贼于天子脚下行恶劣之事,实属罔顾国法天威,扰乱京畿治安,现着以全城批捕,如有告发者予赏银五十两,王府另有重谢,凡窝藏罪犯者一律按同罪论处。”在最后的是京畿府尹的落款和官印。
文书旁边是一副画像,画中是个极其艳丽的聘婷女子,画像者笔法不俗,竟是连眉下眼神都画的惟妙惟肖,像与不像倒不好说,就只这作画的功夫,却定不是京畿府的师爷捕快能够画的出的。少白之前看过京畿府发的海捕文书,画风与此次完全不同,看来这次作画的十有八九应是王府的人。
“这堂堂淮南王府的二公子,竟被一个女子给打成重伤,还满京城发榜寻人,这不是要让那个二公子丢人丢到姥姥家了?”陆丹婷看着看着笑出声来。
“看来这大齐京城的女子还挺凶残的啊!”骆南枫啧啧叹道。
几人正看着,就听着旁边有人出声了,“我看呐,这二公子就该教训,成日里飞扬跋扈,缺德事情可没少干。”
另一个连忙拉了这人一下,低声道:“别说了,这人多嘴杂的,你这话要是传到二公子耳朵里,你脑袋还要不要了!”说罢便拽着人往外挤,“这闲事和咱们没关系,赶紧回去吧。”
“哟,这不黄老板吗?那日打人你看着了吗?”这一位打旗子测字儿的看见旁边正站着一位长跑宽襟的老板急忙问道,“给咱说说。”
那老板寒着一张脸,恨声道:“何止看到了?二公子就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挨得揍,你说我招谁惹谁了?我这德兴楼才开张多长时间啊,街面上酒楼那么多,多少人想把我黄某人压下去?我就想指着请二公子吃一顿饭拉拉关系,以后生意上也能承蒙他罩着点儿不是?可谁承想就冒出这么一位来,啊见着公子二话不说,上来就揍,把我店里头的桌椅板凳弄了个稀巴烂,就连我,差点也挨了揍了!”
“哟!这怎么说?一个女的,见着二公子上来就揍?!可是二公子惹了什么桃花债不成?”
“你问我,我哪儿知道啊?”那个人称黄老板的满脸的愁苦,“桌椅板凳什么的不值钱,砸了也就砸了,你说她怎么就选在我的场子招惹二公子呢?!那女的长的水灵,可下手揍的那个狠呐,揍完了人就走了。那身手,嗬,公子的随从都揍趴下了,谁还敢不要命的拦着啊?现在二公子重伤,那女的跑了,这可好,二公子这是连带着是将我也给恨上了。这二公子前脚刚被马车接走,街面上那些混混儿三青子后脚就上了门来起哄闹事,虽说京畿府的人到的快,可公子我已经得罪了,这生意以后可怎么做啊!我,我这儿找谁说理去啊……”
黄老板这厢满肚子冤枉,那边说书的已经开始盘算着话本子应该怎么写了。少白几人见没什么话头可听了,便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丹婷上了马车,却还是掀起车帘和骆南枫说着刚才的事,少白也没再听她,只先将众人带到了之前住过的庆和楼安顿了下来。之后便写了个拜帖,带上些从昊州买的礼物,让丹婷和骆南枫在庆和楼等着,她亲自到定威路后巷庄大人府上前去拜会。当然,拜会庄大人只是顺便,她此行最主要的还是想办法从庄子娴口中得知庄子凯的下落。
庄靖庄大人现在朝中任兵部侍郎,职位不低,可在京城这个一块门匾掉下来砸死十个有九个都是官的地方,却也并不显眼。庄大人为人低调,府邸建的是规规矩矩。因为旁边都是些个大气磅礴的宅院,倒是显得他府上的修缮装饰有些寒酸。
陆少白绕开了正门,走到了旁边一处角门扣了扣兽环,不多时便有门子出来答话。陆少白禀明了身份,却并没有直接道明来意,只说是刚到京城,前来拜会庄大人。却不想被门子告之说大人午后出门去了,现下还未归。
这个倒是少白事先没想到的。只是来都来了,也不好就这么回去。于是想了想便将事先写好的拜帖以及礼物交给门子,只说了句:“在下如今下榻在京西的庆和楼,既然今日大人有事外出,那就烦请小哥转告大人,就说乾山陆少白明日上午再过府求见。”说完又塞了一角银子给那门子作为谢礼。通报本是门子分内之事,如今得了些许外财,更是合了他的意,当下便对少白说了句“公子请放心,大人回来之后定立即说与大人知道。”
等到少白回到庆和楼,骆南枫他们已经叫好了一桌酒菜,见她回来便连连邀了她入席。丹婷见兄长只一个人回来,便出口问了句:“见到庄姐姐了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庄大哥呢?”
少白说明了原因,丹婷却不解道:“哥哥明明就是为了见庄姐姐去的,那既然庄大人不在,哥哥直接找庄姐姐不就好了?干嘛要那么麻烦的明日再去呢?”
骆南枫想了一想之后说道:“陆兄弟是怕直接求见对小姐的名声有损,这才多此一举吧。”
少白点了点头说道:“骆兄只猜到了一半,我的确不方便单独面见子娴姑娘,我本次也没打算见她,就算是明日也只是拜访庄大人而已。”
“哦?这却是为何?你不是要问庄公子的住处吗?还说那住处只有庄小姐一人知晓。你不见庄小姐,怎么找庄公子?”骆南枫被少白说的有些糊涂。
“我的确不好单独上门拜访子娴姑娘,但我却没说不能叫她来找我。”少白闻言一笑,“骆兄有所不知,子凯和子娴姑娘的母亲几年前已经去世了,如今他们的父亲庄大人的后宅还有几个妾氏,可那几个女人都是些上官同僚赠与的,放在府上养着看看还成,主持中馈却是不行的。所以如今庄府后宅主事的当家人正是子娴姑娘,故而府上什么时候到了什么客,只要不是什么朝政大事也都会有下人另报与她知晓。”
“哦,我明白了!”陆丹婷一拍手说道,“我说哥哥怎么在临走之前还多此一举将我们下榻的地方告诉那个门子,却原来是想借门子的口,叫庄姐姐知道啊!”
少白颔首,“正是如此。相信最晚明日午后,子娴姑娘便会带着子凯过来找我们了。”
骆南枫点了点头,只不过他还有一丝疑惑,“庄公子不是庄大人的儿子、庄小姐的兄长吗?为什么他不在庄府住反而要在外面另找地方居住呢?”
少白没想着骆南枫能问这个问题,故而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才好,只说了句:“此事倒是说来话长,简单的说便是庄大人和子凯之间有些难以调解的矛盾,以至于两人断绝了父子关系。至于其中的原因却是过于复杂,不好言明了。”
骆南枫撇了撇嘴,他也就这么随口一问,也没那么八卦的心思。人家父子之间的事情,他却是不操心,现如今他只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到底如何。反倒是陆丹婷听了此话之后心思被调动了起来,缠着少白一个劲儿的问为什么。
少白任凭丹婷在旁边念叨着‘我很好奇我很好奇告诉我吧告诉我吧’却一直没有再说。这件事庄子凯告诉她是要她保密的,她自然不能辜负他的信任。见小姑娘眼中浓浓的求知欲,也只能装作无视,见桌上点了一道红烧鹿筋,抬手给她夹了一箸到碗中,说了句:“尝尝吧,京城名菜。”
骆南枫听到这句话,突然感觉怎么这么耳熟,寻思了半天突然想到,可不正是在昊州太和楼上和自己说的话差不多嘛。
他这边正想着,却见丹婷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烧鹿筋,嘟囔道:“又是用吃的堵嘴这一招,用了八百回了……”说罢一筷子夹起,直接塞到了嘴里,咯吱咯吱的嚼着用来发泄内心的不满。
被妹妹道出了原因,少白用手指揉了揉鼻尖,只呵呵呵了几声,说道:“那事情来龙去脉很复杂,再说了,我曾答应过子凯不说的。你总不能叫我做那言而无信之人吧。”
“好吧好吧,我不问就是了。”
这庆和楼是少白之前住过的地方,前面是酒楼,后面是客房。酒楼的菜色样式不多,可胜在食材都是些时令菜,新鲜可口,分量足,味道也是上佳,因为价格相对别家还实惠些,所以在这里吃饭的也多是些回头客。
少白几个坐在二楼,正吃着就听见掌柜的声音从外面传了上来:“哟,李爷,陈爷,哎哟,您二位可好久没来了,我说今儿早上我就见着我这院子里头有个大喜鹊在喳喳叫,我还想着许是今儿能碰到贵人,这不就看见您二位了嘛。快请快请,可还是老规矩?”
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笑着冲另一人道:“要我说,贾四儿那小子懂个屁,什么地儿都敢给公子推荐,怎么样,捅娄子了吧!我就说吃饭还得是来这儿,知根知底儿不说,你看看,光听掌柜的这话都舒坦。”
“我这可不是瞎说,小的这个庆和楼能开的起来,那完全是承蒙公子爷和二位的照顾,今儿您二位赏脸,到我这楼里坐坐,也叫别家知道,小的也是有人看顾的,所以说您二位可不就是小的的贵人嘛。”那掌柜的满嘴的奉承话,可偏偏语气正经的紧,说的却和真事儿一般,听的那两人哈哈大笑。
“行了,咱们知道你孝敬,老规矩,去备着吧,我们到二楼上坐坐。”
“得嘞!您请好吧!”那掌柜唱了一声肥诺,便忙打发小二将二人引上了楼。
少白这一桌坐在里面,旁边还有个靠窗的空桌,就见小二殷勤的招呼着二人在隔壁桌坐下。两人俱都是三十来岁年纪,一身一模一样干净利落的打扮,看着像是谁家的护院,只不过衣服料子却不是普通的粗布,而是锦缎镶绒皮袄子,两人手腕子上各戴了一双皮护腕,看身形应该都是练家子。
这二楼今日人不多,除了少白和这两个人之外就还有两桌坐了人。这两人因和少白众人挨着坐,抬眼随意打量了一下便不再理会了。
不多时,小二便端了个托盘上了楼,给这桌上了两坛子酒,一道松鼠桂鱼,一道招牌凤回头外加几个时令小菜。
“这酒怎么多了一坛?”一人问道,“可是掌柜的今日还有什么喜事?”
小二嘿嘿一笑,忙压低了声音道:“这不咱们掌柜的听说了德兴楼的事儿,特意吩咐小的从酒窖里将泡了许久的虎骨酒拿出来,给二位爷端上来一坛尝尝,下面还有一大坛子,是要拿回去孝敬公子爷补身子的。”
其中一个汉子嘿嘿一乐,举了举大拇指,说了句:“行了,你家掌柜的会做人,我今儿可算是见识了。行,那我们兄弟就带公子爷先谢过了。”
那小二哎呦一声,“您可别,这都是咱们分内的事儿,可当不起爷的谢。”说罢甩了毛巾在肩膀上,冲二位说了句,“二位爷慢喝着,小的还得下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吩咐。”
“行了,去吧。”那汉子摆了摆手,见小二蹬蹬蹬的下楼去了,忙打开那坛没有女儿红字样的酒,起身给对面的男子先斟了一杯,随后将自己的也满上,说了句:“这可是好东西,咱哥俩今日有口福。”随即指了指地板说道,“这掌柜的家的婆娘原是药铺子的,他家的虎骨,那绝对是真东西。”
那边两位聊的正欢,这厢陆丹婷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少白,见少白看她,便从筷子笼里又拿出一根筷子,将杯中茶水倒了一些在桌子上,用筷子写了个“淮”字,之后便笑嘻嘻的看着少白。
少白见小丫头猜到了,便将字抹掉了,之后点了点头。心中暗道:听这几人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二人定是淮南王府二公子身边的人了。却不知这庆和楼原来是淮南王府在看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