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枭赶到修罗殿的时候已近傍晚,他照规矩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去了主上的书房,一进门才发现里面除了主上之外还多了一个人。
黑衣劲装,面容冷峻的一如他手中的刀,正是第一杀手叶筝。
叶筝的表情好像一直都没有变过,听见夜枭进门,也只是抬眼看了一下,便又将目光移回自己的刀上。他对夜枭印象不佳,实在没有打招呼的必要。
主上今日在书房之内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用鬼面具遮住面孔,穿着上也随性的很。外着一件如火一般明艳的大红锦衣,袖口和袍角的地方用金线绣了精致的花纹;头上简单的戴了一个乌纱冠,唇边的胡须一如既往的精致整齐。夜枭每一次见他的真面目都会在心里头叹上一句:二十年过去了,除了眼角增添了些淡不可见的皱纹之外,他的样子没什么太多的变化,只是眼中更多了一些精明与睿智,而二十年前眼中的狠戾如今已被隐藏的再看不出。
“你今日来的倒是快,我还以为你最早明日才会回来。”主上见夜枭进门,笑着抬手指了指旁边的座位说了句,“来,坐吧,正好阿筝也在,有一件事我正好和你们一起说说。”
夜枭原本想把绮罗的事情和主上交待明白,他没想到叶筝也在,此时见主上有事要说,便走几步来到主上所指的位置坐下,也没急着开口。
“对了,陆少白那边你跟的怎么样了?”
夜枭听主上提起陆少白,下意识的先向叶筝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他没什么反应,仍是盯着手中的刀一动不动。反倒是主上,见到夜枭的神情,还以为是叶筝在场,有些事不好说。
“阿筝不是外人,你说你的。”主上抬手给自己倒了一盅酒,心情颇好的仰头喝下,随即示意夜枭继续。
夜枭其实不想让叶筝知道自己和陆少白有联系,也不想让他知道接近陆少白是主上授意的,所以每次他都是单独趁着叶筝不在的时候,才和主上说起此事。只是现在的情形,主上让他说,他也只能斟酌着说了。
“陆少白现在已经知道,梦断春水楼里的绮罗才是劼王之后。她之前一直跟进的线索断了,之前的结论也推翻了,下一步她打算回乾山去。”
“你之前跟我要沈誉的手书和请柬,可派上用场了?”
夜枭略一点头,“不出主上所料,孟承礼这块硬石头上只有一个缝隙可钻,那便是沈誉。孟承礼一见是老师的书信,果然配合放行。”
“陆少白在圣贤书院到底查到了些什么?”
“说起来也没什么,她翻了泰裕三十八年的生员名册,之后就决定回乾山。至于原因,她不信我,所以我在旁边,她并没有说太多。”夜枭刻意隐瞒了陆少白当时的猜测不提,只是简单的说了说。
夜枭本以为主上还会问些什么,却不想主上听了他的话之后只是思索了一番,便点了点头,对他说道:“陆少白要回乾山,你找借口跟着他一同去。药庐里别的事情你都可以先放一放,此次前去,务必将那人身份探听的清清楚楚,有什么消息,及时传书报我。”
“是。”
“此次去乾山,我会叫阿筝和你一起去。”主上的这个消息另夜枭有些纳闷,因为叶筝是杀手,若他有任务,那就一定是要杀人的。此次他和自己一同去乾山,难道是要杀陆少白?
“主上可是怕我一人不成事?”
“你想多了,你做事我放心的很。只不过这次他要做的事和你要做的是两件事,而且同样重要。”主上又重新为自己斟了壶酒说道,“你们二人的任务并不会冲突,说不定必要时候,还需你二人相互配合。”
叶筝在提起自己的时候,才将眼光从自己的刀上移开,右手摩挲着刀锷,抬头看向坐在正中的主上,声音平静无波,“这次是谁?”
“你之前受了重伤,所以这次我让你缓一缓,不叫你动刀,而是要你出去交朋友。”主上今日似乎心情很好,又是一盅酒一饮而尽,又饶有兴致的另取了两只酒盅,为叶筝和夜枭一人添上少许,一左一右的递了出去,同时对叶筝说道,“虽说交朋友这种事情,夜枭比你更合适一些,可派给他的事容不得他半路分心。而这件事又十分的重要,交给别人去做,我不放心。你二人是我手上最拿得出手的两个,所以我只能交给你们。”
夜枭接过酒盅之后一口干了,叶筝却没有喝,而是将酒盅直接放在了桌子上,冷声说道:“和谁交朋友?”
“乾山陆园园主陆少白有一个庶出的兄弟,名叫陆少玄。此人和陆少白同年同月同日出生,据说比陆少白只晚上几个时辰。他的生母是前陆园园主陆鼎存的一个侍妾,据说那侍妾生了陆少玄之后不久就死了,所以陆少玄自小也是养在陆夫人的名下。陆少玄自幼资质便不如陆少白聪慧,因此不得陆鼎存重视。后来陆鼎存带着陆少白和陆少玄上紫薇山拜访紫微山人,紫微山人相中了陆少白,自此陆少白便留在了紫薇山学艺,而陆少玄留在了陆府,陆鼎存从外面另聘了西席和武师教导陆少玄修文习武。后陆鼎存死前,将陆园和陆家的两处矿脉都交到了陆少白的手上经营,只留给陆少玄些许田产还有几间月余颇丰的商铺。”
主上说完了这些抬眼看向叶筝,“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去乾山陆园,和陆少玄成为朋友,最好是,他能同你无话不谈,言听计从的那种。”
叶筝听了眉头微蹙,和别人交朋友这件事,比要他取一个人的性命还要难上许多,更何况,是有目的的交朋友。他叶筝从来都是一个纯粹的人,二十年了,他都习惯了独来独往,朋友对他来说是个珍贵而奢侈的事情。在他的身边,能称之为朋友的,原本有四个,现在只剩下了两个。一个是梦断春水楼的慕容红绡,另一个就是萧关偶遇的陆砚溪。至于另外两个人,程凝风和何希,一个不知漂泊到了哪里,另一个进了药庐,都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活着。
主上见叶筝皱了眉,心知他不善此道,也不着急,缓声说道:“交朋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此事急不来。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我不催你,我有的是时间等。你这次只需同夜枭一起过去,只当是出去散散心也好。”
叶筝心里头其实是想推了这件事,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相对于其他杀手来说,在主上这里已经得到了许多优待,此事无关生死,若是再推脱不做,日后怕是主上会把对自己的不满从弟弟叶笳那里找补回来。这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事,因此他此时也只能略一点头,问了句:“什么时候动身?”
“这就要等着看夜枭那里的消息了。”主上微微一笑,眼神带过夜枭,似是不经意的说了句,“还想和我说什么,一并说了吧。”
夜枭和主上对视了一眼便微微偏了眼光。这么多年了,在主上的注视下,夜枭还是会感觉到那种无形的压力与威慑。尽管主上较早些年愈加的内敛,可夜枭总是能够感觉到他温和戏谑的眼神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冷酷和危险。
夜枭感觉到主上的眼光就停在自己身上,这让他感觉身上有些僵硬。他本想等到叶筝离开之后再单独和主上说起绮罗的事情,可现在既然主上已经看了出来,他也只能当着叶筝的面说出来了。
“主上,是关于那个劼王之后绮罗姑娘的事。”夜枭斟酌着用词。
“你把她带走了。”主上肯定的语气更加印证了夜枭事先的猜想,梦断春水楼里除了红绡之外还有主上放置的其他眼线。
“是,我带她去见了陆少白。”夜枭回答道,“陆少白这个人精明的很,若是我自己拿着东西去找她,她会认为那是我们做的一个局。”
主上嗤嗤的笑了几声,“你以为你带着那丫头过去,亲自拿着东西交给他,陆少白就不怀疑了?”
“毕竟还是经绮罗之手拿给她看的,况且,那东西是个真的。就算是陆少白依旧有所怀疑,却也不会有直觉上的否定。我只要她这一点,便算是成功了。”
主上听了夜枭的话,眼睛定定的看着他,忽而认真的一字一句说道:“尽可能快的接近陆少白,拉近和他之间的关系,在这件事情上不遗余力的帮助他。案子的方面,我不求你有多快,最重要的是务必把事情查清楚,此事容不得一点差错。还有,我对他手上已有的东西不感兴趣……你要记住,我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夜枭面具下的眼神一闪,缓声说道:“主上放心,目前事情进展顺利,我相信一定能查出主上想要的。”
主上点了点头,寻思了半晌之后说道:“你把那个绮罗从梦断春水楼里带走,可用完了之后就没再带回去。”
夜枭笑了笑,“那女人还算有趣,我看上了,希望主上成全。”
主上听了夜枭的话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从你口中说出看上一个女人,还真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说罢笑了两声,“也罢,无关紧要的人,送你也无妨。你自己回头去和红绡说一声,就说我允了绮罗出去,她自会明白该怎么做。”
“多谢主上。”夜枭站起身来一拱手,“若主上没什么事情的话,我便先回去了。”
主上冲着下座的夜枭和叶筝摆了摆手,“都回去吧,准备准备,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叶筝夜枭一前一后从书房退了出来。叶筝在前面走的毫不犹豫,夜枭走在后面显得若有所思。刚刚临关门的一瞬,他正好对上主上看过来的眼神,虽然快的几乎来不及捕捉,可夜枭仍从那眼神中看到了一些和平日里不一样的东西。
书房的门被关上了,过了许久,从暗处屏风后面走出了一个面容奇丑无比的老者,对着坐在首座的红衣男子恭敬的说了句:“主上,这两把刀若是都离了手,怕是往后不好控制。而且还有一点属下不明白,主上为何不直接派人杀了陆少白?这般舍简求繁岂不是要浪费许多时日?”
被众人称作主上的中年红衣男子低眉微微一笑,将心中情绪又重新掩饰起来,再抬眼时又恢复了往日的深邃睿智,“我留着陆少白,自然有我的道理,这一点你无需多问。至于阿筝和夜枭,这两把刀虽然锋利,可终究将他们煅成利器的人是我,用刀的人也是我。他们的脾气秉性,优势弱点在我眼里一览无遗。我现在敢把他们同时放出去,自然也有把握能安然无恙的收回来。”
老者听罢,心知眼前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思虑不周的小主人,此事既然他有自己的打算,自己也无需太过担心,只是忽而似想到了什么一般,补充了一句:“既然主上已有决断,老朽也不必再多说什么,只不过还是要多提醒主上一句。筝老大虽说功夫出神入化,可他心思简单,不足为虑,况且又把柄在您手上攥着,自然是翻不了天的;可夜枭这个人,城府极深,不得不防。如今即便这两把刀掌握在您的手掌心,可为了您的这盘棋下的顺手,还是要多留些暗招才是。”说罢见红衣男子看了他一眼似是不解他的用意,便出言提醒道,“您放临风那丫头在外面玩儿的够久了,若召她回来……”
“那只小猫儿吗?”男子看着老者摇着头笑着打断,“那丫头若消了气,自会回来,若是还怪我抬举了夜枭,怕是连你也叫不回她。算了,左右暂时也还用不上她,让她多在外面逛一逛撒撒气也好。那丫头虽被我惯得有些子脾气,可到底还算是忠心得用。你放心,她消息灵通的很,等我要用她之时,她自会乖乖回来,供我差遣。”
书房中的主仆二人暗地里又谈了些什么在此不提,却说先前从书房出来的夜枭和叶筝,自然不知道刚刚在书房里,还有另一号人物的存在。自二人出了门,这一路叶筝就没有同夜枭说过一句话。
直至出了修罗殿,夜枭在他身后突然就问了一句:“若是你觉得,不想和陆少玄打交道,我代劳如何?”
叶筝听了这话停住了,却没有回头,冷冷的说道:“他交待我的事,无需你费心。”
“你对我有成见?”夜枭看他脸色颇冷,嘴角一挑问道。
“没有。”
“你对我有成见。”夜枭笑了,说的很肯定,“我夜枭自问平日里和你没什么的太多的交集,按理说你我之间应该没什么恩怨之说。若说有,也不过三件事。其一是上次童翎从我这里骗走了麻神散害你那一次,不过我想这件事你应该算不到我头上;其二是笳公子被主上关在我的药庐,让你们兄弟一年只能相见一次,不过这件事自打二十年前就有了,而你是近一段时间才对我有成见的,所以我猜不是因为此事;这其三嘛,就是在萧关的时候,我为了带你回京,和你的救命恩人开了个小玩笑。而自那以后,你便一直是这副样子了……”
叶筝听他说了这么多,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呵。”夜枭眼里闪过一丝叶筝看不懂的东西,轻笑着出声,“我想说的是,你完全没有必要和我针锋相对,因为我从来都不是站在你的对立面。在萧关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就像此事,若你想做,有些地方还需你我一同商议配合;若你不想做,我自己顺带着来做也不见得是多困难的事情。”
修罗殿里,叶筝的独来独往、性格孤僻是出了名的,自他成为了第一杀手之后,更是除了红绡和厉娆儿那小丫头,没什么人乐意和他交谈来往,这个夜枭是个例外。
叶筝觉得,夜枭对自己的态度总是有些奇怪。他平日里在修罗殿的时候和自己来往不多,几乎没什么交集;可到了外面,他又像是在刻意却又不留痕迹的给自己透露出一些讯息,那是一种若有似无的暗示,暗示他对自己是无害的,是可以信任交往的。
叶筝不知道夜枭是怎么想的,或者说,这样的夜枭背后到底有什么目的。不过他对夜枭怎么想的并不是十分感兴趣,叶筝自问现在的自己能被人利用的地方除了手中的刀之外再无其他,而且除了主上和他自己,没有人能强迫他用手中的刀做任何事。如此想来,就更不必在意夜枭对自己的态度了。
“既然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就不要插手。若需要你配合,到时候我自会找你。”叶筝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说道。
夜枭听了摇了摇头,笑说,“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便劝你一句。我和主上的看法不同,我认为你不必等我的消息,便可提前去乾山和陆少玄搭上关系,而且此事最好避开陆少白。因为我的来处,陆少白如今清楚的很,而你的身份,她也会弄清楚。身边有两个修罗殿的人,这件事怎么听起来都不寻常。如此一来,不论是我在陆少白面前,亦或是你在陆少玄面前,之前建立起来的信任便都会被动摇,而这种信任一旦动摇,我们做起事来便会束手束脚,这对于你我的任务来说是百害而无一利。”
其实夜枭对叶筝说出这番话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而是因为他心里头总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不是很想让陆少白和叶筝这么快再见面。所以鬼使神差的,他没有听从主上的建议和叶筝一起走,而是催他先行动身,好叫叶筝与自己和陆少白的行程错开。至于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夜枭并没有深究,或者说,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原因。只是内心的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个陆少白的事情,他不想别人也搀和进来,他自己在她身边处理就好。
叶筝听了夜枭的说辞,仔细想了想发现还算有些道理,便略一点头,说了句:“我今晚便动身。”
夜枭见他听进去了,也稍稍放了心,沙哑着嗓子轻笑了一声:“等我也到了乾山,若有事找你,我会通过陆少玄找到你,你若有事要我帮忙,也可以通过陆少玄。切记,尽量不要让陆少白知道你的存在。”
叶筝只说了声“知道了”,便没有再说些别的。他走到自己的坐骑旁边,翻身上了马,径直从夜枭身边离开了。
夜枭看着叶筝离去的背影,不知忽然在心里想到了些什么,站在那里很长时间,才招呼了寒舍管家乐渐过来,吩咐他再等一会儿,便又转身回去修罗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