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天色方才大亮,京城的外四门守卫刚过了换班时间,城门还要过一刻钟才会打开。
东城门今日早班的守将轮到巡防营偏中将王宪,他虽出身大齐四大望族的王家,不过却是王家的远支,不巧还是个庶出。幼时本不受重视,老子娘去世之后没分到多少家产。好在王家以武术兵法传家,他老子在世时托关系将他送进了巡防营,他自身又长进,算是凭些个真本事得了巡防营主将的青眼,慢慢将他提拔到了如今偏中将的位置。
如今的京城久无兵乱,巡防营平日里除了日常必要的训练之外也没什么太多的差事可做。除了主将不提,上至偏将,下至兵丁,手头的收入全靠那点子饿不死人的兵饷。王宪近日家里新添了丁,家中大人孩子都需要补身子,所以家中银钱有些吃紧。这守城的差事还是王宪和主将央求了许久才批下的,好歹多一分差事多领一份薪水,日子也能好过些。
今日是他当京城守将的第一天,他刻意来的早了些。刚刚将兵丁哨位安排好,如今还没到开城门的时候,他便站在城楼上向下观望,却见着不远处有一大队车马正慢悠悠的往这边过来。
马车上插了旗子,上面写着一个“陆”字,正是陆少白的马车。
“你真不和我们同去了?之前不是说一同去,还给我母亲备了礼物?”陆少白坐在车上问旁边一脸依依不舍的庄子凯。
“唉!”庄子凯叹了一口气,满脸的怨念说道,“你当我不想啊?可是谁知道子娴那里出事了。”
陆少白闻言一愣,忙问道:“子娴怎么了?”
“还记得之前我同你说过,淮南王府的二公子找子娴麻烦的事吗?”庄子凯抓了抓头发。
“记得,怎么,那个严唤锦又找不自在?”陆少白问道,“这个公子哥儿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唉,这次不单单是严唤锦找不自在,若只是他倒还好说了。”庄子凯心里头有些没头绪,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不过看陆少白关心的样子,他也只得捡了重要的说了。
“其实自上次的事情过去之后,老头子便想着为防止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需为子娴订一门亲事,如此早些安排,也省得日后麻烦出乱子。前些日子,经媒人相看,已经说好了一家。那家的儿子刚入的翰林,人我打探了,长的不赖,品行也端正,很是不错。本想着近几日就纳彩问吉,可谁知是不是严唤锦回去之后说了什么,淮南王竟是也动了心思,前日竟也遣了官媒过来,说是要替严唤锦提亲。”
“我看此事并不是像你说的那么简单。”陆少白捻了捻手指,寻思了一下说道,“我所了解的淮南王是一个政治目的很强的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你都应该把意思往深里去想。我猜测他不会只是因为严唤锦的一个要求而派人向你父亲提亲,他所看重的,多半是你父亲这个兵部侍郎。”
庄子凯摇了摇头,“我看不像,老头子虽说身在兵部要职,可到底只是个侍郎而不是兵部尚书,政见上做不得什么主。而且照现在的情形看,在京城地界,能带兵的只有巡防营御林军,京城以外各有都统将军。老头子以前是曾在御林军领过兵没错,可现在已经被调职多年了,挂了兵部侍郎,只能算是虚衔,现在根本没有什么领兵的机会。若按你所说,淮南王多半是想抓兵权,可在老头子那里半点兵权都无,淮南王能看中他什么?”
陆少白拍了拍庄子凯的肩膀,“你这算是小瞧了你父亲了。他如今虽不在外领兵,平日里也低调的很,可你想想,现如今在京畿邻省附近驻兵的都统和将军里,有多少人曾是你父亲当年的部下?”
庄子凯听了陆少白此言,心里慢慢咂么出些意思来,随即皱紧了眉头问道:“那既然这样,淮南王是打定主意要和老头子攀这门亲事,那我妹妹子娴岂不是真要落到严唤锦那孙子手里了!”
“此事是有些麻烦,需得想出一个好法子来。”陆少白一时陷入沉思。
庄子凯此时心情郁结的很,他今日既是来送陆少白的,又是来问陆少白拿主意的。陆少白脑子活,凡事比自己想的多,他现在没办法,只能找她了。
“白白你不知道,淮南王有意将严唤锦要求娶子娴一事动静弄大,那个翰林哪敢和淮南王府的公子去争,昨日竟上门同老头子说,求娶子娴一事权且作罢,既然还未纳彩问吉,也谈不上退亲了,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只苦了我家子娴,如今京城之内,怕是没有什么人家敢上门提亲了。”
陆少白嘴角一抿,“淮南王手段向来高明,此事做的的确是他的风格。”
“我妹妹自从听说了此事,整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只可恨老头子糊涂,一开始瞒我瞒得紧,我消息得知的太晚。如今他自己想不出什么万全的法子,这才让我知晓。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我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所以只能过来找你了,你赶紧给我出个主意。”
车子渐渐行至东门,陆少白忽然一抬眼,拍了拍庄子凯的肩膀说道,“有办法了。”
“真的!快说快说!”
“办法很简单,不过不能通过你父亲,还要你亲自去办。”陆少白说道,“你别忘记了,你还有另一个身份。”
庄子凯愣了一下,眨巴眨巴眼睛问道:“你说的是……今上的暗子?”
陆少白点头,“没错,此事既然淮南王亲自出面,旁人自然是需要避其风头,可今上不用。若想子娴不嫁给严唤锦,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找一个适当的人选,求圣上赐婚。”
“对呀!”庄子凯猛的一拍手,之后便按住陆少白的肩膀摇啊摇,“白白你太聪明了!我怎么没想到呢!对,找圣上赐婚!这样一来的话,淮南王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就这么办!”说罢大笑了起来。
陆少白被他摇的发晕,听了他的话之后不忘提醒了一句:“你先别高兴的太早,如此做法有利也有弊。”
“哦?此话怎讲?”
“据我所知,当年你父亲能得来将军的位子,和淮南王是有关系的。这么算起来,庄伯父先前可以说的上是和淮南王一条路上的,后来在二十五年前,也就是今上即位之初,伯父因在顾氏谋反案上立了大功,从而被淮南王举荐,兼任了兵部侍郎。可后来因今上对顾氏一案的平反,伯父他虽然没有受到牵连流放下狱,但是影响还是有的。所以自顾氏平反之日起,伯父这个大将军兼兵部侍郎,就变成了只剩下虚衔的兵部侍郎。但不管怎么说,若不是当年淮南王的举荐,伯父如今怕是连个虚衔也无,所以淮南王对于伯父来说是有着知遇之恩的。若是你在子娴一事上求得圣上做主赐婚,就等同于坏了淮南王的事,驳了淮南王的面子。日后在朝堂之上,伯父怕是要受到淮南王势力的排挤了。”
庄子凯沉声说道:“如今为了子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总不能让唯一的妹妹就这么嫁给那个混账。”
陆少白见他打定了主意,当下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个声音:“停车,例行检查,所有人下车,将路引都拿出来。”
马车随着停了下来,陆全儿在前面隔了帘子对里头说了句:“公子,守将要查咱们的路引。”
陆少白和庄子凯从马车上下来,后车的骆南枫和陆丹婷也都下了车,她将路引交到了眼前这个三十来岁的守将手中。
王宪今日是第一次当值,对于守将的一切都还新鲜的很,所以就连检查路引这件小事,他也是带了副官下了城楼来亲自验看。
庄子凯见出个城还这般麻烦,便同陆少白说了句:“既如此麻烦,我便不出城门了,就送你到此吧。只是你们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陆少白拍了拍庄子凯的肩膀,“也好,子娴的事情要紧,你抓紧去办吧。我此行归乡有骆兄同行,你就放心吧。等你办好了事,若是有时间,就来乾山,介时你我二人再把酒言欢。”
庄子凯心里头惦记着子娴的事,可是要和陆少白分开,他也有些舍不得。自陆少白接了陆园的担子之后,他们二人在一处的时间便大不如前了。此次在京已是近年来时日最久的一次,如今又要分别,庄子凯此时只能希望子娴的事情快些结束,等事情妥当了,他定会再去乾山找她。
庄子凯又冲骆南枫拱了拱手说道:“这一路上骆兄费心,我师弟功夫不如你,此行还需你对他们兄妹二人多照顾些。”
骆南枫在庄子凯肩头拍了拍笑道:“庄兄弟放心,我定会将他们安全送到乾山的。”
庄子凯先行告辞了,又过了一阵,那边守将王宪也已将陆家的一众随行人员的路引检查完毕。他并没有难为陆少白,只是见骆南枫的路引上标明他是西凉人,便多问了他两个问题,待确认无事,便放他们出城了。
陆少白吩咐着众人上路,还未等她自己上车,打后面就来了一骑快马。陆少白上车之前回头看了那么一眼,就见到了骑在马上的夜枭提缰一勒,坐在马背上冲着自己笑的耐人寻味。
守将王宪见来人脸上遮着面具,看样子也是要出城,自然不会放过盘查。
夜枭被拦了下来,见马下的守将是个新面孔,此时正一脸正气的冲自己要路引。而走在前面的陆少白却没有上车,而是斜倚在马车旁边心情颇好的看着他被查,心里不免起了些逗弄的心思,往这边飞了个眉眼。只是他头上到底带着面具,现下离少白距离颇远,也不知她瞧见了没。
陆少白是这么想的,夜枭不会这么巧的和自己来一出清晨偶遇,他此番出现肯定还是为着自己而来。所以与其让他在后面偷偷摸摸的跟着,还不如就索性同路,让他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这样一来,即便是他有什么小动作,自己也能早些发现。
“你这路引别处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是上面为何没有写明要到什么地方去?”王宪上上下下翻看着夜枭的路引,见去处是空白,便觉得有问题。
因为这本就不符合规定,照理说这样没有填写好的路引上面是不会有户部下属衙门所盖的官印以及户部玉大人私章的。可是眼前这个人的路引上面,户部衙门的红印盖的是清清楚楚,旁边也的确是落了户部侍郎玉正楠的私章。此处不合常理,由不得王宪怀疑,要多问一句。
陆少白正好整以暇的等着听夜枭如何答对,却不想夜枭只是微微一笑下了马,将王宪招至身前,在陆少白看不到的角度从怀中拿出个什么物件冲着王宪亮了一亮,随即在这位新城官的耳边低声耳语了一句:“奉上面密令办差,不该问的别问。”
王宪只是个小武官,又是第一天当差,除了巡防营的将军之外,也没见过几个大人物。刚刚这个戴面具的男人手里的东西在眼前一晃,金灿灿的三个大字他只看清了一个“王”字,那东西就被眼前人收起来了。
正在不知放行与否的当口,却是管城门的一个副官噼里啪啦的小跑了过来,拉了王宪到一旁,冲着夜枭点头哈腰的做了个揖,说了句“不敢耽误上官办事,您请便,您请便。”
说罢也不待王宪反应,便放夜枭出城去了,留下自己跟这位新城官慢慢解释。
王宪一脸不知所以的被拽走了,夜枭没有着急上马,而是牵着马来到了陆少白的车前,冲她笑着说了句:“怎么,少白这是在等着看我笑话?”
陆少白耸了耸肩,“像阿箫你这样整日带着一副面具在城门晃悠,任是谁都会拦住盘查一下吧。我只是很好奇,你这次出城是要往哪里去啊?”
“少白这是明知故问。”夜枭嘴角一挑,抬手想去搭少白的肩膀,却被陆少白不着痕迹的躲开了,只留下夜枭伸出去的手。好在夜枭倒是不觉尴尬,反倒是顺势将手支在了少白身后的马车车身上,如此倒是离少白更贴近了些。
经过这几日,夜枭的嗓子也不似前几日那么带着沙哑了,声音恢复成了往日的磁性温润,由于离少白贴的较近,说出的话更能够听的细致,“我既然对你感兴趣,当然是少白你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你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可知我心里惦记的紧呢……”
夜枭心里头此时得意的很,他自知道此时那个讨人厌的庄子凯并不在陆少白的身边,再没有人能碍着自己这般打趣陆少白。想必除自己之外,从前从没有人这般对她,现下只要他稍稍出手,这个看上去云淡风轻的小女子便不再如平日里看上去那般淡定从容。夜枭很享受这个过程。
其实平日里,庄子凯也时不时会这般打趣陆少白。可庄子凯是庄子凯,庄子凯跟着陆少白混了那么多年了,陆少白对他早已免疫;而且庄子凯很会把握分寸,每次都是点到为止,再加之陆少白转移话题这一招对庄子凯甚是管用,可这一招对夜枭来说却是行不通,夜枭对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每每执着的很,即便是陆少白把话题引到了其他的地方,他总是能绕着弯儿的再把话题拉回来。
陆少白错开了身子,微微抬头看着夜枭戏谑的眼睛“少白此次是要回家的,难不成你也要同去?”
夜枭无所谓的笑了笑,“那有何不可?正巧我还没有去过乾山,近日闲来无事,此次与你同行,过去见识见识岂不妙哉?更何况,少白好像一直都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
“在萧关的时候,少白就曾经应过我,要亲自抚琴给我听。可是在京城这么些日子,你却好似忘记了一般,这让我着实伤心啊。”夜枭嘴里说着伤心,可是嘴角却是笑的灿烂,“所以嘛,既然少白善忘,那我就干脆随着你一同前去,一路上和少白谈天说地,抚琴论曲,岂不快哉。”
陆少白所接触的人之中,还没有一个如夜枭这般上赶着粘在身边的人,因此应对起来颇为生疏。好在他们二人在马车之外磨蹭甚久,坐在车里的骆南枫和陆丹婷二人有些等的不耐烦了。
二人一左一右的挑了帘子向外面看,见夜枭和陆少白站的很近,骆南枫忙着从马车里出来,走到二人跟前冲夜枭说了句:“那个戴面具的,别耽误工夫,我们还急着上路呢。”说罢,想起庄子凯刚刚将这兄妹二人托付给自己,便寻思着不能坐在马车里了,他得骑马随行,时时对这个阴魂不散的面具男防着一些。思及此处,便从后面牵了自己的乌云踏雪,翻身上了马。
陆少白自然乐得有人解围,冲着骆南枫报以一笑,又回眸带着些狡黠的瞥了夜枭一眼说道:“是了,乾山路远,需得抓紧时间上路了。你若想跟着,只管跟着好了。”说罢也掀起帘子上了马车,并吩咐陆全儿上路。
“诶,等等。”夜枭见她上车,好像突然想起了些什么,连忙喊了少白一声。只是少白动作很快,等夜枭出声,她已经坐到了马车里了。此时听到夜枭叫自己,便掀了车窗的帘子,问了句:“怎么了?”
夜枭策着马,随着马车行进的速度走在陆少白的马车一侧,神秘一笑,从马侧挂袋中取出一个长长的木牍,顺着窗子给少白递了过去。
“给你的,打开看看。”夜枭笑的一脸灿烂。
陆少白迟疑了一番,却没有伸手去接。“无功不受禄,怎么想起要送我东西?”
夜枭故意驱着马凑到了马车窗边,俯下身子凑近陆少白,痞痞的说了句:“你收了,我才告诉你。”说罢见陆少白还是没接,便补充了句,“哎呀,其实这东西呢,是算我欠你的,你打开看看便知了。”
陆少白狐疑的接过,只见这木牍雕刻的极其精巧,打开一看,只见里面静置着一柄刃身极薄的剑,看大小俨然是与自己之前在京城客栈打斗时断掉的那一柄一样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