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问这到底是不是那天卖贴钿篦子的人,房瑜就笑而不语了,片刻摇头晃脑地说:“总之我是要到长安去了!”那首饰匠给莺奴送去了从小到大五把玉篦子,都是从同一块玉石上錾下来的,五枚篦子叠在一起还能看出玉石原本的形状,其技艺已炉火纯青,工造更是古朴美丽。
其余匠人亦很快募集起来了,莺奴在东阁后头圈了一块园地,将练武场也分了一大片过去,留给匠人们制作活动。梁乌梵他们不是傻子,莺奴召集这一批能人巧匠,正在引着整个蚀月教的风往别处吹,时代又不同了。他们逐渐看懂这一代教主的意思以后,只是为自己过往靠武功壮大起来的声名感到惴惴不安。
不多久,莺奴又分配韩副阁主到了唐襄名下,顺带着给小书堂的儿童们上算术课。
韩奇仙是不懂武功的。过去,一个不懂武功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爬到太高的位置,哪怕是备受宠爱的唐襄,拳脚娇弱,也通兵法。韩奇仙祖辈是教书先生,起初不过是个算账的,算账算得好,被谢昌玉要去记他阁里的出入。这下子韩奇仙到了孕休的唐襄名下,做的活计可几乎都是平日里唐襄负责的,这种职责的迁移,怎么不叫其他正统的阁主们担惊受怕……蚀月教原是个歹徒组成的帮派,要是以后连武功都不再重要了,哪还有他们这些武夫的立足之地。
那段时间,他们又不得不回想上官武的死。
莺奴似乎沿承了他的概念,但又总在变革上官武时期的许多风气。未知这分歧,是否曾在那个房间里引起过他们的争执——
他们猜是没有。
他活着的时候,这位夫人看起来温柔可爱,每每跟着他出现在会议上,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正像他们梦想中最懂事的那类妻子。如若他们真有相执不下的意见,非要辩个高低,那到了该歇息的时候,这位美丽的夫人大概也会蜷在阁主怀里、听着阁主头头是道地对她讲起缘由,最后犹豫着对他说,好吧,好吧。聪明的妻子懂得折衷。
莺奴和上官武在一起时总给人这样温驯体贴的印象,便是现在也保留着这副无害的面貌,只不过正从妻子一点点变为母亲。都说上官武养大了她,不知这温驯是不是他教育的成果。
然而上官武还是那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为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所杀,就在他们要求他成为她的“丈夫”、要求他获得一种凌驾于她的身份时,唯有他自己终于提前感受到了那种危机,那种无处立足的紧迫。那天夜里,他紧张得手指颤抖、脸色苍白。
现在,那种看不见的力量就像无形的刀铡一样悬在其余人头上了。莺夫人要消除他们么?莺夫人怎么可能消除他们,他们在莺夫人的眼里算得了什么?谁又说莺夫人消除过上官武呢。
房瑜算是最早看清这一切的主事,也是最好运的人。
他是李深薇和黄楼时代一位阁主的侄儿,过继的,但多少沾亲带故。家里有些亲戚在职,虽然都不是教主眼前的红人,但是一说起蚀月教里姓房的主事,一下就能说出好几个来。耳濡目染下,他早就学了很多察言观色、韬光养晦的办法。如他争取些,比梁乌梵职位更高也不是难事,大可以像梁乌梵一样迎娶一位富家女儿、早些在湖州安稳下来;然而他没有。
唐襄得知莺奴把北方大阁主的位置给了他,倒也不惊奇,他的远房叔叔还在长安做副阁主的。
“你这样急着离湖,鱼宫主的婚礼你不出力了?”
房瑜爽朗一笑,说道:“梵把一个肥差送了我,我何必苦留在这里抢他的活干,凡事不能做得太绝!”
唐襄在帘中沉默了片刻,问道:“北方阁这差事本是梵的?”
房瑜点点头:“倒也没想过他会推辞。不过姐姐且放一千万个心,梵留在湖州一定是加倍尽力,比派遣去北方要好。他的儿子缺不得莺夫人管教,他走了,这儿子还要不要?家也在此,沈夫人离不得江南的,爷娘心疼,必多加阻挠,这行程就拖泥带水的了。”
唐襄思忖了一回,又道:“我知道他为何留在霜棠阁。”
房瑜的神色便变得戏谑起来,嬉笑道:“原来姐姐知道的。”
唐襄这一次沉默得更久了。沉默的时间足够久时,她看着房瑜脸上那个戏谑的笑容也逐渐消失,带着一个沉静的表情开口道:
“假如他亦敢作敢当,我会择日告知上下。”
对面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房瑜是多么聪明的听众,听到这句话的刹那,就明白了来龙去脉。但一时听到真相也惊了,立刻转头左右看了看,确认这句话没有别人听去,抢上两步,在唐襄床前半跪着低低地说:“瑜感恩大阁主信赖!此事……此事……也是我愚钝!原是这样,我明白了。……竟是这样,这……”一时间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回应,“总之是大阁主的决定!我必不外泄。”
唐襄叹道:“你不要以为事情与你想的一样,我亦有苦难言,本不想告诉任何人。莺教主那里,我自会寻机会说的,你不要误信风言风语,任凭北方阁也乱传。他历练不够,性格还不完善,暂时不配做父亲,须得好好打磨。至于将来能不能得这个孩儿的敬重,要看他自己。我受累,亦不是为他绵延后嗣,是为我自己。”她知道长安很敬爱上官武与莺奴,和南方不一样的。
房瑜百味杂陈地点了点头:“姐姐早已是大人了,情分与道理,懂得比我们多。纵有千般不能说,心中亦有头绪。正如绵里抽丝,看似不能解,实则经纬分明。这孩儿投胎到你的怀里,是他的幸事,你得了这个孩儿,也是你的福报。”
唐襄听得心中一颤,口中不觉道:“瑜儿长矣。”眼窝有点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