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记得,如果一个人差点死在自己亲姐姐手里,那他肯定是会记一辈子的。”
程子龙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头疼。
“我本来不想说的,我也想忘记,但怎么可能呢,二姐,那时候我才几岁,你才几岁?你竟然就知道耍这种手段引诱自己的亲弟弟送死,就因为爹娘对我好比过了你,你不敢找爹娘抗议,就把恨意发泄到我身上。
还有后来长大一些,你的确对我更好了,可那些好有多少真心又有多少是做给爹娘看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想提的,是你今天要步步紧逼,不管是对我还是对大姐,张口就是侮辱,要么就是拿小时候的感情来绑架我,要是真的有感情那也算了,可问题是没有,你怎么能做得出来呢,理直气壮的说出来,你不心虚吗?”
程玉芬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小时候,小时候她的确做过糊涂事……可那时候不是不懂事么,她现在都知道了呀。
“子龙,你是真的不念着二姐的好,那点小事你放在心上过不去,哪怕二姐以后对你再好也弥补不了是不是。”
“你还真是嘴硬得很,心也硬的很。说什么爹娘弟弟,你想的也就是你自己。你跟张为民真是天生一对,你们俩以后千万别分开,一直好好在一起,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
程子龙知道多说无用,他尝试过很多次了。
好好的说,程玉芬会觉得他好糊弄好欺负,还会反过来利用他这点心软搞三搞四的。
姐弟一场,她非要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也只能这样了。
他说完,转身回了院子,还反手把门给关上了。
程玉芬站在院子外面,气的面目扭曲,浑身发抖,恨不能撕了眼前禁闭的门。
还有什么比这更受打击的呢,来挑衅唐宁,想要哄回弟弟,没想到人家唐宁都没出手,弟弟先把自己给冷嘲热讽了一顿,现在更是毫不客气的将自己拒之门外。
这怎么能让她不气?
比被唐宁侮辱还要生气!
程子龙回头,对上三对探究的目光。
“哦。我二姐还有事,先走了。”他开口解释道。
唐宁挥挥手让吴妈和小芳去忙,别只顾着看热闹了,“你能处理好就行,语言课程学的怎么样,又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法语对程子龙来说还是有一定难度的,上课务必要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才能跟得上,不过这都是为了以后,他不敢有半分马虎。
“暂时能跟得上,只是有些吃力。”
他走过来,坐在椅子上,面前正是程玉芬没有提走的面点。
他伸手拿了一个,心里还有点难受,也不知道程玉芬这个糊涂劲儿什么时候能好。
“呀,呸呸呸。”
他冷不防咬了一口,又硬又甜,甜的齁人。
“她放了多少糖啊,我的天呐……”
可见程玉芬都多久没有下厨了,在家的时候她就不怎么勤快,除非爹娘盯着,否则能偷懒就偷懒,干一点活儿就要嚷的所有人都知道。
现在为了能拉拢他,都亲自下厨了,可见还是用心了的。
只是对于程子龙来说,用了心的不如不用。
吴妈见吃食有问题,连忙出来看,她可是专业的,掰了一小块尝了尝,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面是好面,糖也是好糖,哎,白白糟蹋了东西。”
“吴妈,你看这要怎么办,不能吃,扔了又浪费。”程子龙求助吴妈,他已经不是那个大手大脚的少爷了,见识了人间疾苦的他,现在格外知道浪费可耻。
“我掰碎了,加水煮,煮成稠乎乎的红糖面疙瘩汤,给街边乞丐吃总行了吧?”
吴妈拧着眉头,想出了这么个招。
“这个办法好,吴妈真棒。”
“哎呦,小少爷别这么说,再说吴妈老脸都要红了!”
吴妈乐呵呵的提着一篮子面点去厨房,做的还不少呢,满满一篮子,哎,好好的二小姐,不知道怎么想的,把自己搞成这样子。
唐宁由得他们去忙活,她紧了紧身上的披肩,抬眼看着香樟树叶缓缓飘落,这天,越来越凉了。
……
唐宁的书刚刚完成第一版本的印刷,阿诚的信就带来了津南最新的消息。
张为民状告父亲弃养的案子败诉,张老爷还登报声明,和张为民断绝父子关系。基本上这件事已经成了定局,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同时,程玉芬也收到了来自程太太的信,张为民已经废了,另寻他路吧。
程玉芬急着收拾家里剩下的钱,不多了,自打张为民走后,她也没敢大手大脚的花钱,还剩下一百八十块。
难道她要带着这点钱灰溜溜的回去津南随便找个男人过穷日子吗?
她眼前一片黑暗,想着刚来到上海的雄心壮志,整个人都陷入了颓丧,连翠儿喊她都没听见。
“小姐,小姐,你怎么啦?”
“翠儿,给我拿酒来,我要喝酒!”程玉芬双眼无神,只想要一醉方休,她最近染上了喝酒的毛病,平时还会叫翠儿活着陈壮陪着一起喝。
对了,陈壮自打那次住下之后,她就没让他走,家里每个男人不安全,上海处处都是乱子。
陈壮也没有急着走,每天还绕着房子巡视一圈,看起来很让人放心的样子。
“家里没酒了,小姐。”翠儿瞟了一眼抽屉,顺着没关严实的抽屉缝能看得出一排排的大洋。
“怎么又没了?我喝完了吗?我不记得自己喝这么多呀……”程玉芬嘟囔着,顺手从抽屉里摸出几块钱,“这次多买点,再买只烧鹅,回来下酒。”
“好嘞小姐,您稍等,我跑着去。”
翠儿眼睛都亮了,接过钱就往楼下跑,边跑边喊,“哥!哥!我去给小姐买红酒,你去买烧鹅,我们快着点,天黑之前赶回来!”
听到这点声音,程玉芬忍不住心中有点安慰,还好有这兄妹俩,不然她可怎么办呢。
这兄妹俩虽说家里穷了点,没什么教养,但是真心对她的,也不嫌弃她是个落魄的,不管她说什么都乖乖听着,还会站在她的角度上思考问题,哎,程玉芬忍不住心酸。
她看向窗外,灰蒙蒙的,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天越来越凉了,床上的被子都冷冰冰的,她就是心里有再多的烦闷愁绪,又有谁能来为她排解呢?
只能喝点酒,才能安睡一晚。
才能让她感觉到久违的温度,这不能怪她,只能怪这个世界,没有人疼她爱她,他爹疼的是唐宁,她娘疼得是程子龙,只有她,爹不疼娘不爱,自己找的男人又不把她放在心上,她苦啊。
接下来的事情,程玉芬已经不大明白,只知道天黑了,酒菜也都买了回来。
她先是自己喝,然后又招呼翠儿陈壮兄妹俩来陪着一起喝,天越来越黑,脑子也越来越昏沉。
直到第二天她重新恢复了意识,只觉得外面的阳光刺眼,浑身酸痛,尤其是头,疼的像是被榔头敲过一般。
随后她艰难的起身,被子滑落,露出了一身的痕迹。
程玉芬呆住了,她怔愣了半晌,脑子里才闪现出某些碎片……
直到中午,程玉芬才肿着眼睛下楼,冷着脸走到陈壮面前,“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你回家去,不用住在这里了。”
陈壮看着她,张口想要说话,却被她低声打断。
“赶紧滚。”
最终陈壮什么也没说,默默的走了。
翠儿仿佛不知道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事,问了程玉芬两句,程玉芬不搭理她,也就作罢了。
还是照旧做家事,关心程玉芬。
程玉芬狠狠地搓洗自己的身体,被一个臭拉车的给睡了,这简直是在她梦碎上海之后的又一个重大打击。
好在没有人知道,那个臭拉车的想必也不敢说出去,她仔细回想,也想不起来到底两个人是怎么搞到一起的,想必臭拉车的很得意吧,平时也不知道偷偷奢想了多久,能够被她这个高贵的小姐垂怜……
她一边想着,一边愤恨,可更多的还是茫然无措。
张为民靠不住了,她要借机找下一个靠得住的男人,还是回到津南听父母的安排?
这样过了几天,家里时不时的有新鲜瓜果。
程玉芬吃着还挺对胃口的,想着家里钱不多了,翠儿可别乱买东西,才出言提醒着。
“翠儿,我给你买菜的钱,你都买了这些东西了?”
“才不是呢小姐,买菜才几个钱,我都买了菜,这些……”翠儿犹豫了一下才说出来,“这些是我哥送来的。”
正吃着的程玉芬瞬间愣住了,随后问道,“他送这些果子来做什么?”
“我哥拉车挣得钱,他说、说小姐可能会喜欢吃这些,他没什么本事,其他贵重的东西买不起,就只能买来这些……是乡下刚摘的,新鲜得很。”
翠儿说完还有些奇怪的问,“小姐,我哥干嘛要这么做,他一天才挣几个钱,就想着给小姐买东西了。小姐想吃什么买不来,还差他这点东西啊,要是被我娘知道了,非骂他不可。”
“谁知道他呢。”
程玉芬小声说了句,嘴里的果子格外的甜起来。
“跟你哥说,让他不用买了送来,我不爱吃。这几个钱让他攒着给自己娶媳妇吧!”
她嘴上说着,却注意着,没想到过了一天就真的不送了。知道的时候心里有些得意,突然不送来了又有些失落起来。
一个臭拉车的也想巴结她,真是不自量力。
这么过了两天,又送来了野味儿。
翠儿在旁边吧啦吧啦解释道,“小姐别怪他,我哥说天儿也冷了,果子凉,小姐不爱吃的话,就吃些野味儿,好好补补身子……小姐身体弱,平时要多休息,什么事也别放心上,把身子养好才是好的。”
“他对着你倒是会说,怎么在我面前就一句话没有了。”程玉芬心里面暖洋洋的,嗔怪道。
“他说他做了错事,怕惹小姐生气不敢来小姐面前说话。”
翠儿小声说完,又忍不住问,“小姐,我哥到底做了什么事得罪您啦?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一般计较,他是个没什么见识的粗人,但是他心不坏,我们家左邻右舍都说我哥以后肯定是个疼媳妇的,不过我倒是觉得他粗心大意的,根本不知道人家心里想的是什么,总是一不小心得罪人。”
“你……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
程玉芬浑身不自在,下意识的问道。
翠儿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我是不是话太多啦小姐,对不起,我这个人就是嘴巴碎,也不知道要跟谁说,就都跟小姐说了。哎,不说了,下次我哥再来,我一定骂他一顿,不管他做了什么,反正得罪了小姐就是他的错。”
翠儿嘟囔着去干活了,留下一脸纠结的程玉芬。
那个臭拉车的……当真这么喜欢她?
宁愿把自己挣得钱都给她买东西,她那天说了让他滚,他就当真不敢在她面前出现,可真听话。
要是能一直这么听话……程玉芬忍不住想,她还有点存款,他也勤劳知道挣钱,日子应该能过的去……
不对,她在想什么呢!
她就是再落魄,也轮不到一个臭拉车的!
第二天,她专门起了个大早,果然见到陈壮悄悄的往厨房送东西,等到他出来的时候,程玉芬拦在门口。
“小姐。”陈壮低着头,闷声打了个招呼。
“嗯。”程玉芬心里存了心思,故意做出一副不怎么搭理他的模样,但身子就挡在厨房门口不动。
陈壮急得汗都要下来了,“小姐……别为难我了。”
“我怎么为难你了,你倒是说话呀。”程玉芬身子靠近他,有些自得自己的魅力,看看这个臭拉车的,都紧张成什么样子了。
“我知道自己卑贱,配不上高贵的小姐,这辈子有那么一回,我死了也值了!”
陈壮像是所有被逼急了的老实人一般,对着程玉芬剖开心肝说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