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贴了一张字条:“珊珊,我跟你爸爸去爷爷家了,你今晚自己好好的,明天周六可以多睡会儿。”妈妈龙飞凤舞的草书下垫着一张面值五十的绿色钞票。许珊瑚把钱揣进兜里,走进房间放书包。
初一那年爷爷奶奶就回到了乡下老家,说是城里整天闹哄哄的空气也不好,孩子读书越来越关键了两个老人在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回去清闲自在。许珊瑚也只在放假或者他们来江源的时候能见上一面,爸爸妈妈倒是时不时去看望一下。
爷爷专用的玻璃烟灰缸还摆在桌子的正中央,好像它的主人一直就没离开过。最开始时她总是不适应,家里忽然少了两个人就显得空荡荡的,有时候吃饭会不经意地喊一嗓子“爷爷奶奶吃饭啦——”然后又觉得自己像神经病一样。
她那时候看到电视里常报道一些独居老人如何突然就死在家中好几天也没人知道的事,就会紧张兮兮地拨通爷爷家的电话,知道听到他们答一声“喂”才放下一颗心。
许珊瑚想起小时候袁老师讲过的一句话:“人老了就像重新回到了婴幼儿时期。”不知怎么,这句话她一直记得很清楚,奶奶他们离开的时候就有一种莫明的惆怅感。他们的记忆越来越差,眼力听力也都越来越不好,许珊瑚很怕哪天一早醒来他们就不在了,是那种真正的不在了,就是……她还不敢想那个字。
生老病死,人之常态,没有谁能够抵抗;但如果是自己最熟悉的人,谁也没法强装镇定吧。
许珊瑚叹一口气,多愁善感真不是她的风格。
回到正题,掐指一算距离放假已经没有多久了,期末考试也迫在眉睫,说她一点儿也不担心是不可能的,毕竟再怎么乐观也改变不了她那狗啃一样的成绩。
《5年中考3年模拟》才做了寥寥几页,然而这个学期马上就要过去了。许珊瑚用两根手指捻起没有写过的那四毫米厚度,要做多少个这样的四毫米才能考上一中?又需要多少个四毫米才能考上大学?她目光瞥见书桌上杂七杂八的一摞练习册——《三点一测》、《典中典》、《教材完全解读》、《北大绿卡》……各式各样的练习册她买了一大堆,然后都放在桌上看也没看过,她有时候瞥到这些花花绿绿的小山峰会产生一种“你们就是我的人生了”这种感觉,好像所有的曲折境遇全都压缩在这些白纸黑字里了。
但是她现在还没来得及翻开她人生的序章。
其实并没有人要求她一定得考上哪所学校,大概爸爸妈妈也觉得她不是可以想去哪儿读就能去哪儿读的人。许珊瑚的自我逼迫好像是从遇见周瑾之后才开始的,她可能会永远记得那个人看自己的眼神——就你?不可能。
周瑾激发了她性格里最固执的部分,从此以后她最讨厌数学,但又誓不服输地和数学对抗。
几乎所有老师都说过学好一门课就必须要先喜欢那门课,但这对许珊瑚来说很难,非常难,她没有办法硬着头皮昧着良心说:“啊!我最喜欢数学课了!”
所以她只把它当成敌人,一个不攻克就绝不能到达终点的大Boss。
21:45,还不算晚。盛德是江源唯一一所需要上三节晚自习的中学,平时都是这个点才下课,只有周五例外,说是为了给学生一个喘气的时间。但其实这只是形式,许珊瑚知道每周末的作业就能让他们在家把自己憋个半死。
灯光很亮,气氛很好,笔芯很足,但是她眼前却一片茫然。明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却总是看着看着就糊成了一团,白纸黑字变成了圈圈叉叉,像纵横交错的黑白人生。
她发了狠地揉自己的眼睛,直到干涩的眼珠发出“嗞嗞”的声音才肯罢休。定睛再看向面前的练习册——还是没有什么改善。
“叮咚——”有人按响了门铃,她总算有了一个名正言顺让自己的好胜心也能休息一下的借口。
爸妈就回来了吗?
许珊瑚拉开门,楼道里很暗,刚从强光下出来眼睛有些发虚。
“我妈让我看看你睡了没。喏,来送吃的。”陈嘉南站在背光处更是让人看不清表情。
“哦,先进来吧。”
“叔叔阿姨不在吗?”他换了鞋走进去看到室内空无一人。
许珊瑚关了门说:“嗯,去我爷爷家了。”
“放冰箱吗?”递过来一盘切好的冰糖橙。
“给我吧,我拿去房间。啊……对了,刚好你来了,快告诉我做题!”她一手接过盘子一手扯着陈嘉南的袖子把他往自己房间里拖。
打Boss是一条孤勇的路,许珊瑚从前最喜欢自己来,因为她要明确最后胜利的喜悦是独属于她的,那样才真正开心。
所以即使她也曾向陈嘉南“请教”过一些理科问题,但其实这是第一次让他教自己数学。她最近算是想通了,没有人帮助她连通关的路都找不到。
“这个就是解抛物线。”嗯,解抛物线。
你大爷的解抛物线还运动员跳来跳去也不怕一头扎死!
许珊瑚揉了揉眼窝,抛物线她会解,基本有公式套的,问题是她永远都看不懂题目,根本不知道要求的是什么。
“怎么了,还不会?”
她摇摇头:“就是觉得这个运动员挺可怜的,跳水的成功率居然要掌握在我这种人手里。”
陈嘉南一笑,把笔和本子推到她面前说:“可怜吧?所以你千万别把他弄死了。”
许珊瑚瞪他一眼,但还是拿起笔在练习册上写写算算。她不喜欢另外用纸打草稿,什么步骤计算啊全都写在题目旁边,常常几个题她能涂满一整页。向青山都不知道说过她多少次了,但她就连考试也这样。
后来他拍着桌子喊:“许珊瑚你要再把草稿打在试卷上我就把你算28+21=48的事当着全班的面儿说出来!”因为都在卷子上计算所以她的错误过程看得一清二楚。
于是全班都笑了,向青山自己也绷不住了。后来她就不在试卷上打草稿了,但平时的练习簿还是能怎么便捷就怎么便捷。
“这里写错了。”陈嘉南突然凑到她耳朵旁,一只手指着纸上的4a+5b+c=2说,“应该是等于-2,你看你这么粗心,从上面抄到下面都能出错。”
“哦,哦……”许珊瑚用笔在“2”前加了个负号。陈嘉南的突然举动她毫无防备,感觉自己稍一偏头就能碰到他的脸,轻浅的呼吸缓缓地拂过她的耳畔,热得烦躁。
改成“-2”后看起来有些拥挤,就像她现在坐在他身边缩手缩脚,连空气都变得稀薄。她干脆直接涂黑数字重写了一遍“-2”。
陈嘉南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桌上有一盘水灵灵的甜橙,切成了花一样的形状,跟周围乱七八糟的书本一比,就像是跑错了次元。
许珊瑚现在的心情就像跑错了次元,但她不是那盘橙子,她是周围那些黑白混杂的练习册。
——不和谐的东西都应该消灭。
脑子里蹦出这么一句话,她打游戏时的口头禅。不和谐的东西就是处处跟她作对的,比如挡路的小喽啰,比如看不顺眼的仙女,比如终极大Boss,比如这盘橙子。她伸手抓过那一瓣orange,花朵立刻缺了一口,但还是好看,亮晶晶黄澄澄的。
嗯,好吃。陈阿姨就是贴心,总记得自己喜欢什么。
吃着吃着忽然觉得身边好像没有了声息,许珊瑚侧过头去瞧——陈嘉南正拿着一个蓝色的厚本子聚精会神地看。
“你在看什么?”她含糊不清地问。
“相册。”
“啊?”许珊瑚倾过身子,那本相册她很久没管过,放在桌角都快落灰了。
目光停留在一张合照上——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儿穿着件映满向日葵的无袖小裙子,但表情很臭,一只手还忸怩地扯着自己的裙角,而身旁站着的漂亮小男孩儿却笑得比她身上的葵花还灿烂。背景是一棵造型古怪的大树,据说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他们神态各异地站在树下,小女孩皱着脸看镜头,小男孩笑着看小女孩,他们拉着手一同被照进小小的四方镜头,照进彼此的记忆里。
“这是我们去云南玩的那次吧,几年级来着?”许珊瑚努力回想,她记得那次是两家人一起去的,是暑假。
“二年级吧,那时候你第一次穿裙子。”
许珊瑚小时候特别讨厌裙子,当然,现在也讨厌。妈妈给她买了好些吊带裙背心裙短裙她都看也不看,那次去云南还是被逼着穿上了。
当时妈妈和陈阿姨还正处于喜欢给自己孩子打扮的年纪,她们看到穿着向日葵裙子的许珊瑚都眼前一亮,非得给她和陈嘉南拍照,还变着法儿地要求摆各种姿势。但无论怎么照,可爱的珊珊小朋友就是笑也不笑,一副被人借了钱不还的样子。后来那条裙子就被她扔到了衣柜里永不见天日。许珊瑚永远记得她穿着它去爬树时的窘态——不仅露出了她的奥特曼小内裤,还挂到了树枝差点儿掉下来。
想起这些不美妙的回忆,许珊瑚皱着眉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快翻了。”她伸手去翻页,还没看到下一张就突然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