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不吝,已是清秋的阳光依然熏得人昏昏欲睡,司徒邵文竭力保持清醒,但耐不住无聊,早已昏睡在小楼一角,谷承扫了他一眼,再瞅了瞅慕君颜身后站得端正大方的南心,不自觉地打开折扇挡住了脸,这个家伙,还真是……丢人现眼。
将视线移至坐在主座上的人,谷承眸光暗了暗,从辰时开始一直耗到现在,两个时辰下来这位天家贵女居然丝毫不显疲态,与楚陌雨对奕过的自己十分清楚,这个受过朝大家点拨的隐匿世子在棋之一道的登峰造诣,如果不是深知陌雨的秉性,他甚至以为他是有意放水。
“殿下。”沉吟片刻后楚陌雨还是打破了小楼内的静谧,将一子落下,楚陌雨抬眸看向慕君颜,“相约卯时,至今未行,何故?”
拈一枚黑子在手,慕君颜没有回答,反问:“六王分庭,至今未战,何故?”
“师出无名,此其一;东风未至,此其二;这其三嘛……”微微拖长了声音,原本清湛无情的话语硬是多了几分魅惑,连带着眉目如画,“有勇无谋之士,何惧?”
“朔埠呼延王如隼,奇袭诡道,善袭好攻;长琅谨王胜狐,深藏不露,却又无人小觑;安南王妥帖,步步稳当,民心尽得;文成怀王利军,治下肃谨,固若金汤;汇林穆王善权,兼之有帝师相伴,尽管时日不多,但也足以说明其人必有过人之处;至于令尊,有陌遥相助,加之其本身曾于帝朝权至三阁,不见得是浪得虚名之辈。”
先前的小胜一局也不过在于楚然轻敌,连皇祖父都难以抑制的人,可不是什么善茬。等他回过神来,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好对付了,所以她才要下那么一步棋啊。
摩挲着手中的棋子,楚陌雨凝视棋局,方才尚且稳妥的场面在慕君颜一子落下后险象迭生,纵横三百六十五道,阴阳成网,步步惊心。黑曜石般的眸中似有什么剥落了出来,流光溢彩,却又带着诡异的阴暗气息。
察觉到他气场的变化,慕君颜还来不及思考原因,就听到他清朗的声音响起:
“纵天下谋士三千,不及国士无双。”
落下一枚白子,楚陌雨如是道。
一时间,风云突变,两人不过下了十来枚黑白子,却险如古局,黑子布局精心,白子稳妥不乱,堪堪几步有如一场厮杀,能做到如此者,世间寥寥无几。
国士无双吗?
在座几人心底都划过了这句话,楚陌雨安然自若,谷承眉心微动,不过掩在折扇后并不被人察觉,南心稳如泰山,取一套茶具一一摆好,净手,焚香……动作行云流水,似乎毫不受此影响,至于慕君颜,则是沉默。
直到南心开始洗茶,慕君颜才缓缓开口:“世子,你可知你刚才说了什么?”
若是无意,她尚可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若是他察觉到了什么的话……执黑子的手指略紧了紧,眼底深紫渐浓,她就不得不在时机未到之前出手了,毕竟,这种事情,可不是什么六王争权党派相竞可比的了。
察觉到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杀意,自幼习武的司徒邵文马上警醒了。咻得睁开了眼睛,蓦地,杀气尽散。
南心恍若未觉自己方才无意间发出的杀意被司徒邵文发觉了,他便是是知晓了,那又如何?作为主子的利刃,她可不论手段,面对挡住主子前路的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温婉大方地将沏好的茶递给楚陌雨,施施一礼,甚是柔顺地开口:“国士,请。”
天青色的宫窑瓷盏显是精品,杯身一行行书飘渺灵秀,更是名家手笔,盏面上一朵朵荼靡花栩栩如生,少女笑意盈盈,微妙地将茶水跳过慕君颜直接送到楚陌雨面前,楚湘世子,雾都雅士,这杯“国士”茶,你敢不敢喝?
尽管未辨别出方才的杀气是从何而发,司徒邵文依旧保持高度戒备,收到自家发小递来的讯息后便要去挡,却被楚陌雨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止在了原地,只能用目光宣泄不满,眼睁睁地看着他接过了杯盏。
浅啜一口,楚陌雨一俯首一抬手间尽显古晋文人风范,“浓而不稠,香而不腻,苦而不厌,若我没猜错的话,这是殿下封地里的紫樨碳茶。”
南心此时倒是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他就不怕茶里有毒?要知道,她可不是什么好人啊。不过,这种处变不惊谈笑自若,还真是该死得像主子呢,就是不知道,府里那些家伙看到这么个人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了。
“世子以为此茶如何?”
“天祁出品,必为精。”
“呵……”一贯冷淡精致的眉眼染上笑意,慕君颜这回算是认清了,这分别就是一个唯我独尊的清傲男子,无欲无求清心寡情的袈裟下,心有千窍胸有万壑,只是平日里被掩埋了罢了,接过南心递来的茶,垂眸轻嗅,笑道,“世子好气魄。”
最是那春风化雨的柔情。楚陌雨晃了一下神,正待说些什么,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主人,有人来了。”
这是三层高的小楼啊……揉了揉眉心,不去想扰民的后果,慕君颜挥了挥手,南心极有眼色地朝外走去,查看楼下的状况,不一会儿,就领了两个人上来。
一脸傲娇的侯萩见自己被大汉提到了几人面前,别扭地转头,冲大汉喊道:“喂,还不放本少爷下来,魂淡啊!”
对他的喊话丝毫不理,八尺来高的汉子只是举着他走到慕君颜面前,然后将侯萩放下,还没等他动弹,又将手按在他的左肩上。要知道,己素手下尽出奇人,这么一只手搭下来……阿颜,快来救我啊,这该死的大块头。
奶奶的,就说北城怎么这么容易就放他进来了,要知道,在帝都的时候北城可没少吃他的苦头(……?),敢情西靳人都走了,却给他来了这么一手。
长公主府内三庭五翼,除却西靳麾下的赤月军外,还有其胞兄管辖的西庭,以裕阳谨老为首的一干幕僚所属的望庭,以及素有“冷面郎君”之称的己素调教出来的顾庭,西望两庭,一武一文,各司其职,两不干涉,倒也无事。顾庭被慕君颜独立出来,专门让己素培养异士奇人,像这个大汉,憨厚面容,普通壮汉身材,只海拔高出常人少许,却是天生诡力,且骨骼清奇,是块不可多得的璞玉,只是……这个家伙脑子却是未开化的,二十五六的年纪智力宛若孩童,人名模样眨眼便忘不说,便是与他相处有些时日的人也是记不得的,为此,己素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顾久,就是希望他能将人记得长久,只可惜……事与愿违,除了主人慕君颜以外,偌大的长公主府,竟只有“先生”己素是他认得的。
至于侯萩拿他没辙的原因……当然,别指望他同情顾久,这厮恨不得几把毒药让他往生轮回。毕竟盛名之下无虚士,“鬼医”之名可不是叫着好听的,而究其根本,也不过是顾久年幼时的一场际遇,导致他现在百毒不侵。
偏偏侯萩就不信邪,每次都非得要撒上几把。也因此常常被顾久认为是敌人,二话不说领人来见慕君颜。
一向横行的侯萩硬是栽了,这两人,还真是应了那句,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