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色的外袍深深浅浅,在湿软厚实的青苔上晃若潮涌,五岛千里扭头便走,领着若干侍女,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她们的身影一消失在朱红长廊的拐角处,贺钦就带着闻折柳一跃而起,朝宫殿内飞奔而去!
“快快快!”闻折柳内心火急火燎,“她居然直接去玩家住的地方查人了,我们得加快速度了!”
贺钦冷静道:“别着急,越急越乱,你先和那俩人通个气,别到时候——”
话音未落,前方的门帘忽然被一阵阴风刮开,一张森然惨白的女人脸倏然从下方探出,与两人正正撞在一处!
“哥!”闻折柳来不及抽杖,贺钦刀光已于刹那出鞘,刀气绞碎飞雪,破断长虹,如天边明莹弯月,嗡鸣着湛然逝过——
刀收一线,侍女僵笑的面容纤毫未变,犹如一尊死气沉沉的雕像,保持着亟待攻击的姿势,凝滞在了空气中。
“进去。”贺钦头也不回,便往室内跑去,闻折柳虽然尚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但紧急时刻,也顾不得许多,连忙赶在他身后窜到里面。
贺钦:“里面的东西最好不要拿走,我们已经宰了一个她的手下,不能再激怒她了。”
闻折柳:“我明白。”
说着,他掏出传讯符纸,匆匆给杜源二人发了条简讯,让他们做好准备,最好能帮着掩护一二。发完后,他抬起眼睛,细细打量了一圈室内的景象。
黑方的香气在金丝铜嵌的香炉内幽幽燃烧,檀木色的案几上散落许多墨迹未干的书稿,全都是笔迹端丽缠绵的诗作,案几旁边还叠着缥湘染的织锦茵褥,斜靠着一把形态优美的七弦琴,深山雪霁的屏风后则挂着笔触细腻的四时景,确实馥郁风雅至极,令人不由见之忘俗。
与此同时,杜子君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一条传讯惊醒,他拧着眉头拿起来一看,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一个二个的,仗着自己是怪物就他妈胆子大……”他喃喃地骂着,猛地从床褥间跳起来,刚调试好外观,就察觉到熙熙攘攘的繁多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自门外传来。
来得这么快?!
按照刚才简讯上说的,五岛千里这是没去神造,反而第一个来查他们的房了?
他难得发急地扒了扒头发,看见第二道简讯也叮咚亮起,是谢源源:【姐,我马上回去,现在正在路上了,大约还有三分钟!】
杜子君已经没力气纠正这小子对他的称呼问题了,耳畔传来木屐隔着房门踩在走廊上的声音,一个袅娜的身影映在门上,带着无与伦比的,森冷的压迫感。
“冒然来访,请问,我可以进去吗?”
杜子君面无表情,一把拉开房门。他赤足站立,五岛千里则踩着木屐,虽然他目前的个头在四人中排最末,但论其身高,他还是要比娇小的青藤夫人高一些。
“有事吗?”他一手撑着房门,漆黑的瞳孔紧盯着五岛千里的姣好的面容。
五岛千里回看他,眼神阴仄,声音轻柔地道:“喔,原来是巫女大人啊,请问其他的神官大人在哪里?”
面对她的逼问,杜子君神情不变,掩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一动,将一道讯息打给剩下三人,镇静自若地回答道:“在后面的竹林里,今天早上雾很大,说不定有新生的野菌。”
五岛千里一颔首:“既然如此,那我去竹林看看,打扰……”
“等等。”杜子君淡淡开口,“好不容易来一趟,就这么走了吗?”
五岛千里美丽的眼睛微微睁大,她回过头,诧异地道:“什么?”
“进来坐一会吧,”他让过身体,“刚好,我也有话想要问你。”
女人依旧保持着颇具贵族风范的笑容,但眼睛里的神色已经完全沉淀成了莫名的阴冷。
“您这是在拖延我的时间?”她轻声问,犹如一条咝咝作响的蛇在说话,“实话说,我很着急,没有多余的功夫陪您耗……”
“实话说,我是很好奇。”杜子君开口,第二次打断了她的话,他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拈住她长如流水的发,“……你和久松公子,还有他那三个发疯新妇的事情。”
两人相互对视,这一刹那,杜子君忽然感觉到冷。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冷意,最开始的时候,你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只能感到一种僵硬顺着四肢末端、发梢眉尾蔓延扩散。杜子君缓慢地呼吸,发觉鼻腔中都填满了咸涩的生冷味道,于是原本灼热流动的血液,勃勃跳跃的心脏也逐渐放慢了速度,仿佛被徐徐注入的松胶里外包裹。
……深海。
杜子君用尽全力,以冻僵的手指捏着手中的发丝,终于后知后觉地想到。
……这是淹没在深海里的感觉。
“好。”五岛千里忽然笑了,“您要和我说什么呢?”
吃力的余光里,杜子君瞥见她袖口轻摆,两个侍女的身影立即飘然离开,无声前往房屋后竹林的方向。
寝殿内,闻折柳看了一圈,忽然在更内里的地方发现了一个造型古朴别致的书架,做成虬结的老树枝干模样,上面摆了许多颜色不一的旧书,他心中微动,忍不住走过去,拿起一本瞧了瞧。
这些书被人摆在这里,旁侧便是张供人休憩的小榻,明显就是屋主人会经常拿来翻看的,其中会不会有他们需要的线索呢?闻折柳如此想着,从里面取出一本尤为破旧,一看就是被查阅过最多次数的古籍。
“海国列传……”他喃喃道,捏了捏书脊,总觉得里面夹了什么异物,急忙又轻又快地翻开来看了,发现那竟是一张已经泛黄,薄脆不堪的纸页。
手中简讯闪烁,传出谢源源和杜子君的回话:【我已经赶回去了,你们也快点!】
【急,速回。】
他焦躁地呼出一口气,蹲下身体,将书放在旁边,先小心地打开这张叠在一起的纸,上面却是一连串的日期和数字,以记表格的方式排列着。
“露在青萩上,分明不长久,偶然风乍起,消散证无常……”最上方笔触凝重地写着一首古歌。
纸上的笔迹同闻折柳先前在案几上看见的别无一二,都是五岛千里所写。而这首古歌也是源氏物语中,紫姬即将香消玉殒,因此对光源氏感叹人世消散无常,如朝露般无可奈何的悲叹,用在这里又有什么寓意呢?
再往下看,闻折柳第一眼就在开头看见了个眼熟的日期。
“延享四年四月八日……”他皱起眉头,“这不是若紫开始记录日记的第一天吗?那天她正好得知了自己要嫁给久松公子,成为新妇的消息……等等!”
眼前的迷雾仿佛骤然被风吹散些许,叫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了背后真相的轮廓。
紧接着,纸上的布局如表格般精细,每隔七天便有一个日期,后面跟着打了一个小小的斜杠,看上去就像制作表格的人定下了一个每过七天就要完成的阶段性任务,后面的斜杠则是完成的证明一般。
闻折柳眉心紧蹙:“什么意思?”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时,侍女已然为两个人斟满了青瓷杯中的茶水。因为怪病的缘故,这里所有的食物都不能用明火烧熟,连泡的茶都是寒凉彻骨的冰冷,黑褐的茶沫了无生机地飘荡在一杯青凌凌的水里,就像一群蚊虫细碎的尸首漾在其中,看得人肠胃都要打结了。
杜子君不喝,五岛千里也没有举杯的打算,她看着坐在对面的巫女,只觉得这个女人很古怪。
自她在这里安身立命以来,男人盯着她的眼神垂涎惊艳,女人瞪着她的眼神羡慕嫉妒,但从未有哪个人,像眼前这名气质冰冷的巫女一样,用如此复杂的目光凝视自己。
是怀念,是憎恨,是不舍,还是一星抱歉的憾然?
“你嫁给他多久了?”杜子君率先问道,这时候,他的手脚还残存着方才惊人的寒意,“三年,五年,八年……或者十年?”
五岛千里的唇角翘起,是微微笑着的模样——妻子的身份和漫长的贵族生活,这笑容早就刻进了她的肌肤深处,成了下意识的展示表情。
“有时候,人总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懊悔,”杜子君低下头,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自己说,“曾经伤害过的人,花过的冤枉钱,昨天没能递给流浪狗的一根火腿肠……人无时无刻不在做错事,又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做的错事感到后悔。”
五岛千里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杜子君端起茶杯看了看:“不过,有的人好像不是这样。”
“天生偏执,天生没有同理心,天生极度自我……你是这样的人么,青藤夫人?”
五岛千里笑了起来。
她绝世的面容在室内闪闪发光,温声道:“巫女大人,我觉得,我有必要问一下,您是透过我,看到了谁吗?”
杜子君一怔,竟被这一句反问出了些许狼狈的感觉,这时,侍女推开房门,从外面进来,跪坐在五岛千里身边。
她的神情慢慢发生了变化,在这间被围堵得水泄不通的房间里,她死死盯着杜子君,嘶声质问:“您骗了我?竹林里根本就没有余下的阴阳师,您只是在这里拖延时间?他们到底在哪?!”
同一时间,宫殿内的闻折柳突然想到什么,赶紧从地上抓起那本古籍,翻开到先前夹住纸页的地方,在下方看见一副图文并茂的说明。
这本《海国列传》有点像本土的山海经,只不过没有山海经那般范围广袤,囊括丰富,但同样也介绍了许多沿海的奇人怪物,神异传说,当中还伴有简笔描绘的图画说明。在闻折柳翻到的那一页,上面端端正正地画了一个上半身是丰腴妇人,下半身是鱼形长尾的奇异生物。
闻折柳瞬间如遭雷殛,愣在了原地。
“海人鱼,鱼身而人首,状若妇人,其音曼丽,见则天下大水……”他一字一句,读得分外艰辛,“其臭无味,食之既狂,鲜有幸免者,食之寿千岁……”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紧盯着后一句:“……血肉入药,七曜一服,可使人神智渐聩,类棚头傀儡……”
简讯闪烁得愈发频繁:【快点!!别管你们发现什么东西,我拖不住了!谢源源在房子后面的竹林,你们快到那去!】
贺钦的声音遥遥传来:“柠柠,该走了!”
闻折柳周身一颤,仿佛大梦初醒,他赶紧将纸页上的内容默背数次,再叠进去收好。古籍放回原处之后,他便随着贺钦闪身出去。
“先把外观打湿,跟我从竹林旁边桥的方向回去!”贺钦将他的衣服扯得凌乱了点,“看到的东西都记住了吗?”
闻折柳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神情仍然有些震惊的恍惚。
贺钦拍拍他的肩膀,接着一把将他抱起,身体绷如一张满弦的大弓,倏然朝着回去的方向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