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菱在云时微嫌丑的抗议中败下阵来,等师兄师姐采购回来,便看见小师妹蹲在山门前,有板有眼的将一截木头削成剑。
云时微给了宣菱一幅画,要求她按着画来雕木头,材质虽然不同,外观却要一分不差,宣菱以前没干过木工,也没跟着雕刻师父学艺,刚开始异常笨拙,不仅将树纹凿裂,还伤到了两根指头。
小傀儡肉身脆弱,削木头的匕首又是洞穴里取出来的,血止不住,便可怜兮兮地将手伤举到云时微面前,云时微面无表情地帮她包扎好,只说了一声,“继续。”
宣菱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惹得恩人师父不高兴,只好按她所说,更加尽心尽力的针对手中巨木,太阳西斜,宣菱的十根手指只剩握匕首的五根还有点完整性。
“这是怎么了?”卫允背着大包小包半跪在宣菱身前,“你不是跟着师父在学入门的功课吗?”
“嗯。”宣菱专注地盯着眼前木头,她脑子里已经有雕凿的想法,只是想法归想法,手归手,身体就像割裂的两部分,无法做到统一。
卫允两句话打断了宣菱的沉思,小傀儡慢慢抬起头,“师父让我去了瀑布底下,我将这样东西带了出来。”
卫允的第一反应是看向匕首,这匕首虽然不错,但看得出以前并无主人,所以锃亮崭新,随后匕首“锵啷”放在地上,宣菱将一根木头递到了他的眼下。
“……”卫允垂死挣扎,“那把匕首挺好的,以后跟着你打磨打磨,未必不能成大器。”
“这根木头才是我选的,匕首只是用来削它。”宣菱一把将垂死挣扎的卫允摁了下去。
“哈哈哈……”施月涵在后面笑得地动山摇,毫不收敛,“不愧是我师妹。小师妹,你放心,古来圣贤多少只会动笔杆子的,你有这么大一根木头,把它削成笔杆子,哪个圣贤不听话你就抡起来砸,说不定能成个圣贤里的大圣贤。”
这下轮到宣菱几乎无语,她有点怀疑自己这位二师姐道心为“损”,她当然清楚自己手中的木头无法同古往今来的神器相比,木头只是木头,宣菱之所以看中它,也因为它是块无人问津的木头。
旁人依赖神器兴许能一时攀越高峰,但“依赖”也是种慢性毒药,借助外物得来的虚浮成就更是比不上一步一步夯实的基础。
宣菱在瀑布之下洞穴之前,才恍然想起那日杀她全家之人用的是剑,一把凡铁剑,而那人的实力宣菱到现在都远远无法揣度。凡铁在此人手中也能如神兵,自己若要报仇,达不到这种程度就有失败的可能。
宣菱不想败也不能败。
“师父让我将它削成这把剑,”宣菱抖落画卷上的木屑,“师兄,你有见过吗?”
画卷正中央是把朴实无华的拙剑,放在人间,也是铁匠铺中最简单的样式,剑柄上有两道麦穗状的防滑纹路,除此以外再无其它任何花里胡哨的设计。
这把剑画在正中央,背后却有一片连绵远山,乌云盖在远山之上,闪电隐现其中,而在角落里还站着指甲盖大的人,依稀能瞧出此人是个女子,白衣胜雪,手中拿得似乎就是这柄剑。
卫允面色肃然,“我见过,两百年前就见过,这柄剑叫薄暮,属于我们的太师祖。据师父说,太师祖还没死,但去了何处师父从来不提,我当时年纪小不记得问,现在懂得太多不敢问,但师父怎么会将这幅画给你?”
这画一直收在云时微的房间中,卫允也就见过那么一次。
那日隐山上阳光好,云时微将画摆出来晒,施月涵平生最讨厌这些风雅之物,因此从不帮忙,她连山门两道对联都没正眼瞧过,按道理这画也吸引不了她的注意,谁知施月涵的笑声却戛然而止,她怔怔看着这幅画,一时之间如坠梦魇,半晌动弹不得。
“我见过她,”施月涵喃喃道,“我一定见过她。”
但施月涵除了一口咬定“见过”,问她何时何地,她又一脸茫然,若不是知道她的个性不屑于说谎,宣菱都快将她当成捉弄人的大骗子了。
三个人对着一幅画逐渐忘记了正事,他们脑袋聚在一起,从黄昏想到傍晚,圆月初升星辰寥寥,还是没理出头绪,宣菱的身体素质比不上师兄师姐,坐久了到处疼,她刚挺直腰板准备伸个懒腰,就看见云时微似笑非笑地站在面前,静静看着自己。
“……”宣菱赶紧喊了一声,“师父。”
卫允和施月涵受惊,跟着她乖乖坐好,也喊了声“师父”。
“当不起,”云时微客气,“三位研究什么军国大事呢,天黑了都不知道动弹动弹?”
宣菱早早就看出来卫允宅心仁厚,有云时微教导的影子,此刻方才明白,二师姐的“损”也有云时微教导的影子。
三个人里卫允自然对云时微敬仰尊重,就连施月涵这个嘴上不服软的心里头对云时微也有几分钦佩。隐山上没有太死板的规矩,偶尔没大没小,云时微又懒得管事,和煦的微风中倚在凉亭下喝一盏茶,就是她最想过的日子,最大的野心不过想要碟茶点。
但只要云时微板起脸来,大师兄和二师姐瞬间老实,卫允看着台阶上的大包小包,“四师弟一整天就喝了点米汤,就算是刚从冰天雪地里出来,消化的慢,这会儿也该饿了,我去给他煮羊奶。”
说完,卫允又拉上了施月涵,“师妹来帮忙。”
上百年的师兄妹不是白做的,彼此之间有些奇奇怪怪的默契,卫允话音刚落,施月涵已经幻化出几柄长剑,长剑如扁担,下山采买的东西全都挂在上头,随后飞也似的追卫允去了。
山门孤零零耸立在荒地中,四面漏风,前头是整序的台阶,后面是压着怒意的云时微,宣菱又是个半坐半蹲的架势,现在若是站起来相互对视可能会更加尴尬,唯一的逃避方法就是滚下台阶。
宣菱刚冒出这样危险的想法,她身上的雾气就跃跃欲试,云时微眯起眼角,手拍在宣菱肩上,将那些刚冒头的乳白色拍得一个瑟缩,又消停了下去。
云时微也在宣菱肩上稍稍借力,挨着她坐了下来。
隐山上的风千万般的不好里能挑出一样优点——湿润,无论刮得多大,吹在脸上最多黏糊糊,并不觉得疼,云时微坐的太近,宣菱几乎能透过单薄的衣服感觉到她的体温,而山门前除了风声,一切都显得高远而寂寥,就算有话也一时说不出口。
为了摆脱现在这种令人手足无措的氛围,宣菱重新捡起地上的匕首,开始专心致志地凿木头。
刚开始用刀刃接触树皮时,宣菱的手有些抖,还有些陌生感,前后相隔不过半个多时辰,再次拿起匕首,那种完全陌生的感觉就消失了,虽远不到得心应手的程度,不过少了很多滞涩。
云时微半晌没等来宣菱一句话,她低头一瞧,宣菱居然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状态,她的刀嵌进木头里,半晌瞧不出一丝成效,周身的气却是平和的,宣菱不知不觉间将云时微纳入自己的安全地带,风到这里都变得细微而干爽。
云时微瞧着小傀儡认真的头顶,原本想说得话这会儿忽然变得无关紧要起来,山上有卫允去操劳,云时微难得脱身,也难得找到一刻清净,她就这么安稳地坐在宣菱身边,时而看看星辰,时而看看花草,时而看看宣菱的进展,时而还能打个无梦的盹。
直到宣菱刀一滑,血腥味在风中漫延开,她左手的拇指上再添一道伤痕,而方才平和的气也被打破,山风重新粘稠起来。
云时微早就料到这样的情况会再度发生,她袖中带着点包扎手指的布条,见宣菱伤着了,也不说话,只是动作轻柔地给她抹了药,重新裹上纱布,又系了个不紧不松的结。
修道之人周身的气通常和心境息息相关,心境稍变,宣菱也就维持不了之前的状态,云时微大功告成后方才开口问,“想起什么了?忽然焦躁起来。”
“你之前在生我的气?”宣菱仿佛后知后觉,“为什么?”
在她印象中,云时微并不是个坏脾气的人,到了隐山之后更是高远如流云,诸事不上心,扯她一片衣袖在手中,仍怕她眨眼间烟消云散,这样一个人不该有太大的情绪外露,更不该生气。
云时微坦诚,“我生气,是因为你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说过会为你披荆斩棘,就算没有我,整个隐山也是你的依靠,我知道你从洞穴中将一根朽木带上来是存着什么样的心思,但作为一个师父,我不希望你每一步都如此艰难,显得我不够称职。”
“可是师父,”宣菱看着自己手上刚换的纱布,小声开口,“就因为我知道还有你,还有隐山,才不敢稍有放纵。我未能护着尘世中的家,现在只希望隐山能够长久,等我报了仇,我愿意成为护着隐山的一道屏障,只有如此,我的内心才得片刻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