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云生是大妖,肢体受损,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天玑弩杀伤力太大,这一箭轰过来,半边身子都像是碎成渣渣了一样。她纵然修为高,但毕竟还没有脱了凡胎,肢体受损,该有的痛感一丝一毫也不会少。海云生面色惨白地趴在地上,痛的几乎晕厥。她一边运起功法修补受损的身体,一边愤恨地留意着秦墨池的动静。她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个小子,他虽然在人类社会里长大,对人类社会的熟悉远远超过了对妖族的了解,但他的原身毕竟是豹,那种源自血脉的、独属于凶兽才会有的狠戾霸道,是绝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慢慢被稀释的。“倒是我……小看了你。”海云生喘着粗气看着他,嘴唇几乎咬破。秦墨池扫了一眼她已经勉强止住血的残腿,似笑非笑的围着她走了两步,“我再问你一遍,我的同伴去哪儿了?”海云生正要开口,就见他那只应该是拿着兵器的手虚虚抬起,瞄准了她另外一条腿。海云生被秦墨池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惊得魂飞魄散,她一条腿还满草坡的撒着,再来一箭,就算她是千年的大妖也是招架不住的——这可是天玑弩!“秦先生,”海云生惶急地叫了起来,“手下留情!”秦墨池望着她,神情漠然。海云生知道以自己的手段是降不住这头小豹子了,咬咬牙说:“跟进来的小伙子如无意外也会被送来这里。”秦墨池露出怀疑的神色,“那他现在在哪儿?”海云生也有些疑惑,又不敢说不知道,便模棱两可地说:“大概……还在路上……”秦墨池对阵法不了解,也不知道这种阵法会出什么纰漏,不过既然他和海云生都能顺利被送过来,没理由前后脚跟着来的李野渡会被送到别的地方去。现在海云生也说不清,秦墨池决定暂时把这个问题放一边。“朱权呢?”海云生摇摇头,“不知道。”秦墨池却是知道的,如果这里就是他们选中的地点,那么到了所谓的吉时,朱权无论如何也会出现的。“最后一个问题,他是如何给你下饵的?”海云生不吭声了。秦墨池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话,便点点头说:“既然如此,那你暂时没什么用了。”说着又抬起手臂。海云生目眦欲裂。秦墨池抬手拨了一下弓弦,内劲随着弓弦的振动激荡而出,海云生连句话都说不出便一头栽倒在地。她确实是低估了秦墨池的能力,他身体力融进了阿骊的妖丹,纵然使用时还不甚圆熟,但却是实打实的千年修为。只拼功力,她和阿骊之间只怕也是不相仲伯。秦墨池盘膝坐下,将天玑弩横在膝上,催动内元缓缓在经脉中转动。秦墨池自己都没想到他竟然在这种情况下入定了,知道自己是妖已经快一年的时间了,知道自己有了颇厉害的妖力也有大半年了,清宁也教过他“天一派”的运功口诀,但他于修行一事原本就不放在心上,故而口诀背得滚瓜烂熟,却从来没怎么认真对待过。然而这一次,或许是天玑弩饮了血,暗合了秦墨池凶兽的本性,秦墨池刚刚习惯性的默念了两遍口诀,便破天荒的入了定。浑厚的内元顺着经脉缓缓游走,像大海的潮汐,带着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庞大的能量,一遍一遍的冲刷着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再携裹着代谢的废物排出体外,继而引动丹田处旋转不定的内丹,无休无止地推动经脉里内劲的循环。秦墨池沉浸在一片虚无之中,仿佛星河寂静,星辰旋转,他也化身为浩瀚星空之中小小的一粒星子。天玑弩嗡的一声轻响,在他膝上微微颤动起来。秦墨池睁开眼,见远处的天边已经露出了一抹模糊的绯红色。头顶星辰闪烁,一条璀璨的星河横跨穹顶。长夜逝去,黎明即将到来。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远处的矮坡上,高大的身形带着一股莫名的肃杀之气。秦墨池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他是朱权。数日不见,不知道是不是秦墨池的错觉,竟然觉得朱权消瘦了不少。“朱前辈,”秦墨池拱了拱手,客客气气地问道:“我心里有疑惑,不知当问不当问?”朱权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有屁快放。秦墨池也不介意他的态度,淡淡问道:“吴何到底是什么身份?摇光戟为什么会温养在他的身体里?我记得有人跟我说,他没有灵根,即便入了道门于修行上也是没有前途的。这样一个人,你为什么会收他为徒?”朱权沉默了一霎,缓缓说道:“他家祖上是镇守摇光戟的罪奴。”秦墨池“哦”了一声,“监守自盗?”朱权似乎对他这个说法不甚满意,不过还是很耐心地答道:“当时黄巾军正在闹事,到处都乱哄哄的,他家先人便带着摇光戟避居西南。世代传承,吴何血脉中就有一种与摇光戟天生的亲近。可惜他没有灵根,终其一生也只是才摸到练气层的境界,否则……”说到这里语气甚为惋惜。秦墨池不知道他在惋惜吴何不能多活几年替他把摇光戟温养成型,还是可惜这摇光戟偏偏落在了吴家人的手里。“不知朱前辈是否已经集齐了七件兵器?”朱权默然不语。秦墨池知道这问题他会回答的可能性不高,也不计较,又问道:“我最想知道的,就是朱前辈这般大手笔,到底是想满足什么愿望?你想当皇帝?”朱权冷哼一声,“身为男人,谁不想掌握天下大权?”秦墨池心想,掌权当然没什么不好,可是当了皇帝就有许多的身不由己,要从政治利益的角度娶回一堆莫名其妙的女人;要努力生出男性继承人,要让他有出息,还要防着他太有出息,以免有朝一日会造了自己的反;要半夜起床去早朝,起的比鸡早,干得比牛还多,还要一天到晚琢磨别人的心思,防着别人要来弄死自己……要想当皇帝,就要有一辈子过这种劳心劳力的日子的觉悟,真豁得出去的人只怕也不多。秦墨池实事求是的说:“朱棣是个英明的皇帝,他开创了一代盛世。”朱权的脸孔扭曲了一下,“可也为后世埋下祸根。”“人无完人,”秦墨池叹了口气,“已经很了不起了。”朱权忽然间勃然大怒,“一个口蜜腹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食言而肥的卑鄙小人有什么可了不起的?!”秦墨池翻了个白眼,他们说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好吗?朱棣虽然利用他夺取王位,但功成名就,并没有杀了他以绝后患,从这一点来看,这已经是一个很有胸襟的皇帝了。不像唐太宗,几个哥哥弟弟都被他杀了个干干净净。“读过史书的人都知道你有多幸运,朱前辈。”秦墨池诚恳地说:“至少你是那把肯让他收藏起来的良弓,而不是被杀了炖肉的猎狗。”朱权冷笑,“难不成我还要谢谢他对我使出百般猜忌的手段?”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嘛。秦墨池没什么诚意的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可见你这货骨子里就不是个忠君的材料。“你想回去?”秦墨池继续问道:“想回到朱棣上位之前的某个时候,扭转你悲催孤苦的一生?”朱权没有搭理他的废话,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要不然他辛苦修炼,又耗去几百年的时间辛辛苦苦在各地搜索七宫的下落做什么?秦墨池又问:“那他活着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动手?”朱权冷哼,“你以为我不想?”他当年手握重兵,朱棣自然对他百般忌惮。不过秦墨池有句话也没说错,就算朱棣当时要好名声,不能明目张胆的杀了自己,但暗地里要弄死一个人的办法还是多得是,不论当时朱棣有着怎样的顾虑,自己活下来了确实是事实。并且还阴差阳错的走上了修道之路。他只是咽不下那口气,被利用、被愚弄、像个傻瓜一般,从头到尾被人耍的团团转。“他曾说,要与我共享天下。”夜色太浓,秦墨池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这几个字听起来却仿佛是在这人肺腑中一刀一刀刻上去的一般,有一种令人悚然的深刻与疼痛。不得不说,共享天下确实是一个极有诱惑力的承诺。但从文字的角度来说,与这个曾经出了苦力的弟弟一起把持朝政固然是共享天下,但让他安享田园之乐未尝不是共享天下……显然朱权愿意相信朱棣的许诺是第一种意思,而他得到的待遇却是第二种。于是便有了巨大的心理落差。秦墨池试着安抚他,“至少你比他活得长。”朱权冷笑。秦墨池也有些无奈,这人已经钻进了牛角尖,只看见自己失去的,看不见自己得到的。只怕他此刻眼里心里都只有自己受过的那点儿委屈了。“我其实挺理解你的心情,”秦墨池叹了口气,“但是为了你的不甘心就要弄死我,那我的不甘心又找谁负责?”朱权沉默不语,这个问题显然不在他考虑之中。秦墨池心里清楚,朱权肯跟自己费这么多口水,无非是在等待吉时的到来。所谓的吉时吉地到底有没有科学根据,秦墨池不知道,他只知道到了朱权所认为的吉时,就是他要动手取自己性命的时刻。各种念头从秦墨池的脑子里窜出来,又一个一个被拍了回去。正焦心如焚,就听远远传来一阵清越的啼鸣。秦墨池抬起头,见一团耀眼的青蓝色出现在天地交界之处,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疾速飞来,仿佛自晨曦中幻化出来的精灵。清宁。秦墨池心头大定。朱权也看到了青鸾,脸上露出一丝微嘲的浅笑,然后转过身,凝视着秦墨池,缓缓张开双手。秦墨池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天玑弩像是被什么东西引动,在他手中急切地轻轻颤动。片刻之后,随着朱权的动作,在他的上方慢慢地浮现出一组金色的线条,仿佛星辰一般在夜色中时隐时现,慢慢组合成了一把刀的形状。金色的线条再度旋转,又组合出一柄长枪的形状。天权刀、天璇枪、玉衡剑。开阳斧、天枢弓、摇光戟。六件兵器在虚空中飞快地旋转,按照自己在星宿中的位置在夜空中排列成型。北斗七星。天玑弩焦躁的在秦墨池体内左冲右突,秦墨池几乎要竭尽全力来压制它的躁动。然而夜空中已然成型的北斗七星似乎对天玑弩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它猛然一挣,刷地冲破了秦墨池的压制,冲上了半空,无比准确地嵌入了自己的位置。秦墨池支持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