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摸着自己的光头,问道,“你既然不是妖,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据说以前这方小天地里是没有光的。”老和尚道,“你进来的时候应该见到了挂在天上的那轮小太阳吧,那其实是一位坐化于此的大德祖师的骨舍利所化。”
李青笑起来,一双眼睛微微眯起,“也就是说,你还没死,他们就惦记上你的舍利了?”
老和尚道,“没关系,我本来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他们既然想要,那就给了他们便是。”
李青道,“不是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的吗?这可算不得慈悲。”
老和尚面色有些愁苦,道,“我本就是金山寺的弟子,能以此残身偿了因果反倒是一件幸事。”
李青笑道,“这不像是你说出来的话。”
等了许久,老和尚没有再应声。
“禅师?”李青唤了声,见其垂着头,他轻轻伸出手放在老和尚鼻端。
片刻,李青松了口气,也闭目养神起来。
……
“我睡了多久了?”
一道苍老干涩的声音响起,李青睁开眼睛,见老和尚已经醒了过来,开口道,“这里无分昼夜,不过算起来外间应该已经过了一日了。”
老和尚道,“看来我真的要死了。”
李青沉默下来,老和尚明显快要油尽灯枯了。
老和尚叹了口气,道,“小流儿,你不该来的。”
李青道,“来都来了,何必再说这些。你省点儿力气,我带你出去。”
老和尚道,“这里既然能镇压无数的妖,又怎么可能轻易地出去呢?”
李青没有答,只是平静地看着老和尚。
老和尚怔了怔,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堆起了笑,“好,好好好。你有把握能出得去,那我便放心了。”
“我们现在就走。”
老和尚摆手道,“我便不走了。”
李青问道,“为什么?”
老和尚抬起头,一双眼睛不知望向了何处,外间的光落在他的眼睛里,让他泛青的面色变得红润起来。
李青见得此幕,不由得心头一沉。
老和尚扭头看着李青,道,“因为再没有比这座塔更好的葬身之地了。”
李青道,“这里是镇妖塔。”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这里是镇妖塔。再没有比我更熟悉这座塔的人了……”
……
石屋里很安静,李青坐在那里,稍稍有些出神。
老和尚死了。
死之前给他讲了个故事。
很久以前妖孽横生的时候,金山寺出了个惊才艳艳的小和尚,他神通无量,降妖无数。不过善泳者溺于水,最后,他爱上了一只妖。
那是他的情劫,渡得过道心圆满,渡不过,一身修行尽化流水。
他最终还是没有迈过这道坎。
他打开了镇妖塔的封印。
金山寺死了好多和尚,塔中的妖也尽数死绝。
此役之后,金山寺元气大伤,近百年不曾在人间行走。
而那个小和尚却没有死,他的师父圆寂前留下一语抹去了他的罪。
如今百多年过去,当年的小和尚逐渐老去,步入死亡。
死于今日,死于镇妖塔。
……
李青枯坐良久,终于站起身,冲着老和尚的尸体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他漫无目的地徘徊在这方小天地之中,步子稍稍有些沉重。
不仅仅是因为老和尚的死,还因为他终于有了自己的法号。
玄奘。
这种宿命感让他稍稍有些憋屈,仿佛一张大网紧紧地束缚着他,让他伸展不得手脚,无法超脱。
“哎呦~”
一声清脆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青停下步子,四周什么东西都没有,不过这里既然是镇妖塔,也只可能是妖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低喝了一声,“出来。”
“你踩到我了!”
李青抬起脚,只见一株琼草轻轻伸展着腰杆,挺立起来。
李青问道,“草妖?”
“你才是妖!”声音很脆,仿若银铃。
这应该是个年岁很小的妖,李青想着,他蹲下来,轻轻拨了拨她的叶子,笑道,“妖有什么不好的?”
“我才不是妖,我将来是要做神仙的。”草儿轻轻摆动叶子,避开李青的手。
李青忽然有些恍惚起来,他总觉得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些话,他看着这个倔强的小妖精,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小妖精的草叶稍稍焉下来,“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李青喃喃了一句。
“哼,我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他们为什么要把你抓进来?”
“……忘了。”
“忘了?”
“忘了就是忘了。我好像忘了好多事。”小妖精道,“不过我想着,他们抓我进来应该是想要我的眼泪。”
“要你的眼泪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李青沉默下来。
“你也是妖精吗?”
“我不是,我是人。”
“哦。”
“想出去吗?”
“想啊。我其实不喜欢哭的。”
没有人会喜欢哭。李青想着,鼻头稍稍有些酸。
“跟我走吧,我带你出去。”李青伸出手。
小妖精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攀上了他的手掌。
他站起身,心念动处,这方小天地的空间在他的眼睛里线条变得分明起来。
他忽然想到了那位自称黑山的妖怪曾经说过,以后再也没有金山寺了。
不过,那与他何干?他轻轻笑起来,抬脚迈了出去……
光华闪烁,如同一只游鱼从水里跃了出去。
李青刚刚站定,耳边响起了惊呼声。
“有妖怪从塔里出来了!”
一只降魔杵朝着李青打了下来,其上有佛光缠绕,明显是开了光的法器。
李青嘴角噙笑,身形不动不摇,那降魔杵却从他身上穿了过去,就好像他所在的乃是另一方天地。
无数的华光涌过来,淹没了李青的身形。
待得那些和尚收回法器,原地已经不见了李青的踪影。
……
山巅,有苍松屹立,银瀑飞流。
虚空中走出一道身影,一身灰色僧衣,正是李青。
“我们不逃吗?”
“为什么要逃?”李青在松树下盘坐下来,“我们应该留下来,看一场好戏。”
“好戏?”
“这座塔应该会塌吧。”
苍穹之上,飞来了一座山,黑色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