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一大早,人还没踏进办公室,我就接到了张副电话。毫不意外,让我们几个人再跟他去一趟莲溪。看来老赵还真说动他出马了。
其实也没我什么事,权属纠纷这一块,我们科长那只千年老狐狸早就摘得一干二净,现在主要是分局的老赵和登记中心的小高在负责。
“反正就是去看看,免得人家说我们科室太会推脱了。”老狐狸摇了摇他那把灰不溜秋的羽扇。
我知道我躲不过,但还想和上次一样象征性地抗争一下:“现在才通知我去,太迟啦,会展中心的小蔡待会就过来找我。你也稍微给那个新考进来的男生一个锻炼的机会嘛!”
“本来周末张副是定了小罗,但没办法,人家今天刚好请假,总不至于我自己去吧?有空多下乡,呼吸点新鲜空气,办公室一老这么坐着,你看看你自己有多精神萎靡,一脸困倦!”他这人说话就是一套一套。
“让你早上五点半起来搭车试试,看你会不会困倦!”我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车已经等在楼下了,依旧是我们上次这几个人,只是少了喋喋不休的明珊,多了戴墨镜扮酷的张副。大腿根部有些酸痛,抬脚时下盘虚软了一下,幸亏小高伸手把我扶上去。我赶紧向她道谢,她笑了笑,从包里掏了个小镜子给我,偷偷跟我说:“小谢,你没休息好啊。”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不堪,活像被妖怪吸走精气的穷书生。难怪刚刚科长看我那眼色有点怪怪的,忍了好久一直没明着说我。
昨夜那事只能当作是个梦,我谨小慎微的人生里唯一的一次放纵。天啊,不会真的怀上鬼胎吧。我顿时悔恨交加,想给明珊发条短信,又不知从何说起。放下手机,整个人恍恍惚惚,也没注意他们一路在聊些什么。
我整夜没有睡觉,睁着眼睛听黑暗里闹钟指针走动的声音。我知道王衍之在,但我们像陷入了冷战一般,互相不理睬对方。出门的时候,他也没有跟上来,但我回头望向三楼阳台,却发现他一直站在那里。晨光尚未大亮,他的容貌模糊成暗色,只有一双冰冷的死人的眼睛让我察觉到他的存在。
我们这一次是直奔莲溪的,老赵已经通知了县土地局的两位同志在那边等。我心事重重,三小时的车程里还没缓过神来。突然听到小陈喊:“哗,那里有个美女。”
车速却慢不下来。小陈有些遗憾地说:“我就瞥了那么一眼,可惜没能搭讪。”
“要不你路边停车,直接下去陪她一起走好了,车我来开。”老赵揶揄道。
“我倒是想,不过……”小陈顿了顿,惊讶道,“诶,刚刚那段不是高速公路吗,那美女怎么自己走上去的?”
小高想了会,跟着说:“刚上高速没多久,我就看到一个独自步行的女孩子,只匆匆一瞥,感觉应该很漂亮。”
“你们说的可不会是同一个人吧?”张副笑道,“要真是,那就是白天见鬼了。”
老赵坐在副驾座,闻言赶紧说:“张副,你还真别说,莲溪那村就给人这种感觉。我们早去早回,午饭也不要留在那里吃。”
小高被吓了一跳,恼火地说:“你们俩一唱一和,我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正聊得起劲呢,小陈说:“到了。”
这时,所有人突然都安静了一下,没有由来地,在同一时刻,气氛凝固了。
张副先开口:“下车,下车,大家怎么都呆了?”
县里的两名工作人员已经站在宗祠前等我们了,看样子也是刚到没多久。其中一人是我认识的老杨,他走过来跟我们挨个握手,然后和张副低声说:“我们今天来得不太是时候,正好赶上莲溪的阴时祭,所以才到处在洒纸钱,跳火盆。”
“什么是阴时祭?别的地方好像没有听说过。”
“莲溪才有,就是清明节前的一个引路祭典。懂吧,引路。”老杨眨了眨眼,尽力用隐晦的语言表述。
我一下子听明白了,意义和“众生日”差不多,不过一个二十四年一次,一个每年清明节前都得举办。
“真是倒霉。”小陈嘟嚷道。
老赵拍了他后背,示意他不要乱说话了。
我们一行人心情复杂地从大榕树右边的小径里拐进去,爬了几个台阶,就到了村委会,二三十年期的旧图书馆赫然矗立在我们面前。
四周都被高大繁茂的树木包围,长久缺少日照,一进来就阴森刺骨。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小高也挽住我的手臂,互相紧挨着取暖。
副村长和两个村干部在一楼办公室里坐着泡茶,看到我们进来,就满脸堆笑地站起来:“哎,领导来了啊。老李,快打电话叫村长他们过来。”
小高说她想去洗手间,副村长指了指走道另一头,我下意识地接口:“先含片无患子的叶子再去。”
他们都愣了愣,其中一个村干部仔细地打量我,仿佛终于认出我一样欣喜地说:“哎呀,这女孩子上次也来过的,是喜进他家亲戚。”
副村长“哦”了一声,点点头:“想起了,是‘卖布民’的孙女?”
“外孙女。”我纠正道。外公王慧民生前是个小有名气的布商,有点岁数的人都叫他“卖布民”。
“你外公跟你说的吧,那就难怪了,外村人一般不懂这个习俗的。”
我只好说是。其实不是外公讲的,是脑海深处那些属于英治的记忆。清明节前的农历二月十八,是莲溪王氏先祖的忌辰,即便白天如何阳光普照,天色一暗必定阴风四起,整个村子笼罩在一阵鬼哭狼嚎般的风声里,加上四面环山,显得更加诡异可怖。年年如此,从不例外。数百年前,村里人就选定了这一天作为“阴时祭”,口衔无患子的树叶,以求辟邪。
不知怎么地,脑子里突然晃过王衍之的手,黑色的指印,英治的嘴唇。记忆在顾梓昕死去的那个晚上生生断片,每次真相都要呼之欲出的时候,好像有一股力量拼命地在阻止我想起来。
村长和村支书很快就过来了。村支书说,不然还是去二楼吧。村长却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推掉:“还特地上去干嘛,一楼坐着不是很好吗,办公设备都是新添的,二楼太陈旧了。”
张副他们立刻意会心领,也纷纷附和:“就这么坐着吧,年纪大了不爱爬楼梯。”
村支书看着要更年轻一些,肯定不知道,二楼在很多年前是用来存放棺木的。这种日子,最好是不要轻易上楼。
会议内容不过是老调重谈,主事人是张副,做工作的是老赵,小高负责笔录。我觉得自己就是来凑个人头数的,闲着也是无聊,小陈靠过来低声问:“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也好。我并不太想待在这里,到处都充斥着英治的气息,可是却无济于事,那段最重要的被刻意遗忘的记忆里没有这栋图书馆。
在王家大宅里。
只要让我再去一次,一定可以想起来,那个呼啸着极力挣脱的噩梦。
我从盘子里捡了几片无患子叶片,分一半给小陈。他很嫌弃地皱了皱眉头,还是学我的样子塞到嘴巴里。
我们并肩飞快地走出去,从台阶往下,越走越快,仿佛背后有人追赶我们一样。直到出了小径,站在村路边,我们俩才叉腰喘气。太阳高照,分明是个好天气。
“我说,你怎么突然跑起来了?”小陈拍了拍胸口。
“我看你加速才跟着加速的。”
“哎,我们就不进那村委会了吧,在外面转转等他们,那房子一股怪味。”
我也闻到了,像是腐朽多年的味道。阴湿的空气里,深埋的地底下,厚重的落叶掩盖住了尸体,全部化作花肥,气味就从泥土中散发出来。就是这样的感觉。但它不是全村枝叶最繁茂,花果最硕大的地方。最滋养花草的地方,一个在王家大宅,另一个就是我们此刻站立的脚下。
宗祠前方这一大片空地。
我领着小陈往村下方走,上次过来有看到小卖部前面开了一家小吃店,挂了蓝色布幡,上写“卿嫂扁食”。喜进说,这家店开了足足三十年,依旧生意红火,在莲溪这种偏僻村落是不多见的。
笔直走几分钟就到了。扁食店很小一间,桌椅一般都摆在前面的沙地上。但今天却门扉紧闭,也许今日不适合营业吧。我和小陈失望之极,准备向过路的村里人询问哪里还有开着的小吃店。
“小谢,你亲戚不是莲溪的吗?还找什么找,我们去蹭点馒头喝碗水不过分吧。”
我想了下,觉得也是。一大早赶首班车上班,又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车到莲溪,饥肠辘辘,我已经饿得要吐了。
反正喜进家也很近,从小卖部旁走进去不超过十米就到了。说起来,小卖部还是阿霞的前未婚夫旺仔家开的的呢。
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有人对我们这边喊了声:“阿卿……”
我们扭头看到旁边五步开外,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孤零零地坐在藤椅上,闭目晒太阳。她已经很老了,干瘦得像根枯木,一脸皱巴巴的,手背上都爬满黄褐色的老人斑,太阳这么好,还裹了一身厚厚的毛呢袄子。她当年可不是这样的,一个风风火火的丰腴妇人,说话特别大声,大冬天地,还能卷起裤腿,跪在地板上用抹布挨个砖地擦过去。
我端详了她一会,忍不住出声:“卿嫂……”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
对,很久以前,我们是邻居,一起在王家大宅帮佣,还住同一间屋子。她的扁食做得真的很好吃,英治曾用表小姐的长裙换了她一海碗的扁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