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治很讨厌那条裙子,非常讨厌,她一直到死都不想看到淡绿色的东西。
可是卿嫂喜欢,她有个十八岁的女儿天天只能穿她改小的衣服。英治便把那两条裙子都转赠给她。
那天晚上,卿嫂便神神秘秘地掏出个食盒。一打开,肉香四溢,一个个圆滚滚的扁食浮在乳色的汤底上,薄薄的皮,搅得烂烂的肉馅,上面还撒了香油和葱花。
英治吃了一个,便赞不绝口:“卿嫂,你应该去开个扁食店,生意一定好。”
卿嫂得意道:“那是当然,我都用大骨汤熬足了火候才下的扁食。”
英治道了谢,提起食盒走到厨房,小心翼翼地分了两碗。一碗送去给一直关照自己的达叔,一碗用盖子盖好,生怕散了气,放在圆盘里,端到二楼王衍之的书房里去。
还没叩,门已经开了。王衍之穿着便服,走了出来。
他看到英治,愣了下,问:“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吗?”
英治心道,才八点多,哪里会晚。她还是微笑着说:“给你送夜宵来,卿嫂做的扁食,你尝尝。”
王衍之好像忙着出门,很随意地说:“我不饿,你拿下去吧。”
“可你明天就走了,来云山没吃到扁食太可惜。”
“谢谢,真不用。”
他从英治身边走过,步伐匆匆地下了楼梯。
英治觉得奇怪,但还是进门把扁食端放到他书桌前。窗户是开着的,她站在窗边,一眼就瞥见大少奶奶正往花厅那边去。
英治的心猛地一沉。白日里,穆家来了人,把花厅围起来,地阶最前面的两层贴了用黑狗血画了鬼脸的黄符。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不让其他人靠近,时不时听见几声拔高了调的颂吟,震得人心魂不定。
观音诞已经结束,王家几位年轻的少主人第二天便要返回南洋,阿祝先生倒还没出关,只是碍于世家之间的交情,便派了出众的弟子过来。
大小姐哂笑道:“说到阿祝最出众的弟子,难道不是阿恰吗?”
“可听我父亲说,她早就被穆家扫地出门了,”表小姐悄声道,“好像是养鬼。”
“哧,说不定还做了别的什么丑事。”裙摆摇晃,大小姐已施施然上楼了,不管这些琐碎。
英治面无表情,心里却暗自嘲讽,若不是穆家派了那人来,大小姐的裙摆底下指不定会钻出个什么鬼来。
中午时,她在浴房里洗头,海鸥牌的洗发膏抹在手心里搓成泡泡,细细地涂在发梢,一点一点往上揉。水龙头流水声如小雨般淅沥,她边洗边轻声哼唱:“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年华如水?你知道秋声添得几分憔悴……”
水池里原本平静的水面突然翻滚起来,刚开始是轻微地颤动,接着突然不断冒泡,英治吓了一跳,赶紧往椅子后面退。
水池中间慢慢地冒出了一个头,头发湿漉漉地搭在惨白的脸上,一伸手就握住了英治的手腕,声音尖细如丝,一听就知道不是人声。
英治一眼就认出了它,反而镇定了下来。喘着气,任凭它抓住,瞪大了眼睛,像十一岁那年的夏夜,看见它从河里冒出来头那样,静静地看它。
年纪轻轻却不幸惨死南洋,骨灰被善心的人带回来撒在故乡莲溪的河里,怨气可真大。
——你一定死不瞑目吧,一定心怀怨恨吧,一定渴望复仇吧。
——杀了她……杀了她……绝不放过……
——哦,想起来了,我们定了契约的。
——你帮我……我帮你……
——没有我,你进不来。
——没有我,他看不见你……
英治心中的隐痛一下子被戳穿,恨意陡增,另一只手直接将水瓢狠狠砸到它头上。
可惜,“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那只原本攫住她手腕的手猛地往上扼制住她的喉咙,力度狠戾,拖着她就往要水里按。
英治一声不吭,也不挣扎,随便它恐吓。
过了会,喉咙间的力量消失了,她才剧烈地咳嗽几声,瘫坐在地上。
那张惨白的鬼脸正对着她,空洞的眼眶里缓缓地往外渗水,一动不动地盯住英治。
英治突然笑了起来,说:“你一定很想问我为什么不怕,对吧?我想要的人明天就走了,我没能得到他,没有人会再挂念我,死了都不会有人为我掉泪,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想杀的是我还是那个女人。”
外面卿嫂听见了动静,大声喊:“英治,你要死啊?洗个头安分点!”
英治应了一声,扶着墙站起来,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头也不回,冷冷地问:“你此刻很需要我,对不对?花厅那里的符咒差点让你魂飞魄散了,是不是?我不会替你杀人,但告诉我,我要为你做什么才能得到我想要的?”
一点也不像十四岁的少女。
她自己觉得黄爱汶也不像,轻轻巧巧几句话,就能挑动大了她整整六岁的王衍珺怒气冲冲。
就像在这个晚上,她跑出去追王衍之,正好在楼梯处,碰到了捧着卷书,倚靠在钢琴前的黄爱汶。
那明艳动人的少女对她颌首轻笑:“嗨。”仿佛已经了然在心了。
***
“什么卿嫂,你要叫人家奶奶了,”小陈笑我不懂说话,“怎么,是认识的吗?”
卿嫂已是风烛残年的老妇人了,眼神浑浊不清,颤颤巍巍地指着我,生生吓了我一大跳。她口齿不清,慢慢地吐出一个名字:“阿芬……”
“咦?”
那路过的村人过来搀她,转头对我们说:“老糊涂了,看谁都是她女儿。”
“她女儿呢?”
“早早嫁去外地,哪里会来管这个老婆子?连小吃店都是过继的儿子开的。”
我心里叹息,人生际遇最是难以预料的。
就在这时,小卖部那边吵了起来,伴随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好几个人纷纷围过去看热闹。
小陈感慨道:“吃个早饭还真不容易。”
“前面就是我堂舅家了,走,不理别人的事。”
可等我们走过去,却发现那个披头散发在人家店前撒泼的女人十分眼熟。诶,这不是我堂舅妈育瑜吗?喜进是个木讷的老实人,尴尬地站在一旁,想劝媳妇走又劝不动,跟人吵架也吵不赢。
我硬着头皮,从人群里挤进去,叫了一声:“堂舅,堂舅妈。”
育瑜见了我,立马跳起来,拉着我,对周围的人喊:“看见没?看见没?我们也是认识市里的领导的!阿生,我亲亲的外甥女,是要做大官的,看你们这群黑心肝的白眼狼敢欺负到我家头上!”
我的脸蹭地烫起来,瞥见小陈似笑非笑地站人群里看戏,更想一头撞死算了。
“舅妈,舅妈,我们回去再说吧。”我抚了抚她后背,小声地说。
她却更加不依不饶起来,冲到旺仔面前指着人家鼻子一直骂。
我只好无奈地求助喜进。喜进猛吸了两口烟,才说:“今天不是那啥日子吗,勇福这家子不厚道,纸钱老往我们家门口撒,说也说不听。”
想来又是因为去年那事吧,两家偏偏住得近,还差点做了亲家。
喜进又说:“往年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你也知道,哎……”
“往年?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事?”
“哎,好多年前了。”
我见他吞吞吐吐的,也不想多问,准备喊小陈帮忙一起拉育瑜回去。
但喜进叹了口气,说:“当年我那老爹多管闲事,带了个快临盆的女孩子回家。没料到,当夜就死在我们家里头了,这可是血灾啊!没准家里的风水就是那个时候给坏掉的。”
“多久的事啊?”我记得喜进的父亲也过世好多年了。
“二十几年了。就在你出生那年嘛,你妈当时来吃宴,不知道是撞了什么才突然提早生你的。算啦算啦,今日莫再讲。”
我胸口痛得喘不过气,强忍着又问了一句:“那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啊?”
可是那边育瑜又跟旺仔的妈撕打起来了,两个女人又哭又骂,一个扇巴掌,一个扯头发,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两边男人也觉得难看,一起上前拉架,连小陈都加进去劝阻。
我转头对小陈挤出一个无奈的笑。一片噪杂中,旺仔的妈尖声叫道:“达叔那么个老好人,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讲理的儿媳妇!”
对哦,我想起来了,我第一次来莲溪的时候是见过他的,一个总是笑眯眯的老人家。
真没想到,原来英治是死在喜进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