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莫尘戾领着两队人马赶到山谷地,瞧着王山甲说的那处山崖虽陡峭异常,对习武之人来说,攀爬却不是什么难事。故而立即命人找来石钉粗绳,开始布阶。
准备工作还没做好,就感觉到山体微颤,石缝中发出怪异而细小的声响,就像是大山在筛豆子似的,刷啦刷啦,齐齐密密,令人背脊发凉。
众人皆在惊疑之中,就见百夫长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家莫急!不要进洞!老子掐指一算,那群□□的北夷崽子很快就会自己跑出来,我们只消在下面等着,出来一个抓一个!保证跑不脱!”
蔡英一看是他,还满口胡话,脸都绿了,“我不是让你在山下守着姑娘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话一出,蔡英立马意识到失言了。
莫尘戾面无表情盯着他们,浑身寒气森森。
蔡英冷汗直冒,朝百夫长小声说:“你不要告诉我,你把姑娘一个人扔在山下了。”
“大人放心,我带姑娘一块儿上山的,没有丢她一个人!”百夫长声如洪钟,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就是不能被冤枉!
“……”蔡英觉得脖子一冷,慌张地伸手摸了摸,是水,是水。
百夫长也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明明答应过姑娘不能出卖她的,急忙捂住嘴,觑了一眼王爷,猛一哆嗦,两腿不由自主地软跪在地。
“人在哪儿?”莫尘戾的声音冷彻刺骨。
小命要紧,百夫长煞白着一张脸,“山、山、山腰上的入口那、那里……”
此时此刻,地动山摇,怪异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仿佛有什么东西一堆一堆,一群一群,铺天盖地涌向这里,莫尘戾冷冷地看蔡英一眼,凌空跃起,迅速闪入雨帘中,眨眼间便无影无踪。
那个眼神深深印在蔡英的脑海中,就像在说“你的脑袋,自己看着办”一样,蔡英面如死灰地跌坐在泥地上,三魂已去了两魂半。
莫尘戾抱着月奴双在密林暴雨中飞跃疾行,乍然听到怀中的人儿开口:
“你……是谁?”
他不禁浑身一僵。
风在耳边肆意呼啸,雨水打在身上凉意渗肤,他加快了速度,如暗影闪电一般,前一刻足点上的石头,下一刻,已甩它很远。
直至看到王山甲说的山洞,他紧绷的心才微微松懈。
进到洞中,漆黑一片,莫尘戾找了一块平坦处,铺上干草,将月奴双轻柔地放上去,刚要起身,便被一只小手抓住。
“你是谁?”她睁着乌黑的眼眸,晦暗无光,没有任何焦距。
莫尘戾皱紧眉头,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她却一眨不眨,毫无反应,他的瞳眸骤然一缩。
他还没有出声,就又听到她的低喃:“奇怪……我有说话吗?为什么我听不到……”
他在她的面前缓缓蹲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滴滴下落,滑入眼睛里也浑然不觉,就好像眼睛只是一双摆设,苍白的面颊隐隐泛青,那小小的樱唇灰中透乌,却不安分。
“啊,啊?啊?!啊!测试,测试,奇怪……真的听不到声音了,我说怎么这么安静呢。”语气听起来十分轻松,然而紧紧攥着他衣袖的小手不住颤抖,暴露了她的不安。
顺着衣袖,她摸到他的左手,一双粗糙而温热的大手,因为沾了雨,湿湿的。她摸啊摸,摸到虎口上的茧子,愣住了,“你……是王爷吗?”
王爷不是左撇子,吃饭写字用的是右手,但昨天他救她时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左手执剑,凌厉森然。月奴双趁王爷昏迷后,好奇地检查过,王爷并非两手都能使剑,右手上没有练剑的痕迹。
左手握剑的人她只识得这么一个,加上这隐隐熟悉的触感,故而才会大胆猜测,但对方一动不动,又令她莫名忐忑,“不是吗?也对……王爷现在忙着呢……”
嘴上这么说,可以她不撞南墙心不死的性格,只要抓到丝丝异样,就要印证彻底。月奴双的手急急地攀上他的心口,稍作停留,展颜而笑,“不对,您就是王爷!”
她的眸子忽然有了光亮,那柔和的笑容中有意外,有欣喜,有心安,还有一丝后怕。
然而王爷依旧动也不动地蹲在地上,宛若一块黑岩。
“干嘛一点反应都没有?都猜到是你了,还装。”她的小手拍在莫王爷的脸颊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响,见他还是没有反应,坏心一起,就着他的脸又捏又揉。
事实上,月奴双表面越笑得欢欣,说得轻松,玩得开怀,内心越是忐忑不安,她干巴巴笑闹了一阵,终于绷不住了,两手慢慢放下,脸上的笑容宛如凌寒独放的白梅,刚刚盛绽,被风一吹,扑忽飘落,“您……有在说话吗?为什么不动呢?”
面前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恐惧的海水正在涨潮,左右翻腾,卷起千层巨浪,她强作镇定,呆呆地望着前方,“您……能听见我说话吗?我看不见,听不到,您要是没事的话能不能动一下?动一下我就明白了……”
回应她的仍然是沉默。
她焦急地在他身上乱摸,希望能发现他为什么不动,又担心真的摸到鲜血之类的,眼前的黑暗和脑海中的黑暗浪潮都在迅速淹没她的理智,“受伤了吗?您受伤了吗?”
她疯了一样喃喃自语,空洞无神的双眼酝酿着水汽。
“我来晚了吗?怎么会这样呢?是哪里不舒服呢?不要吓我,不要吓我……”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面颊簌簌滚落,滴在他的手背上,烫得灼心。
他却只是默默地看着她,面色平静,眼眸无波。她很虚弱,力气很小,即使整个人都几乎倾了上来,也推不动他。
月奴双是关心则乱,她搭了他的脉,探过他的心口,实际上一切正常,但她看不见,听不到,而莫王爷也不动,这种无知和诡异将她内心的恐惧无限扩大。她真的怕了,真的很害怕,她想知道莫王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奈何她就像关在一个漆黑的牢笼里,天地之间仿佛就剩下她一个人,四周寂静无声,眼前是永无止境的昏暗……
没有光,没有希望,连自己都快与黑暗融为一体。
这个地方……
她曾来过。
娘亲让她不要回头,于是她不敢回头,只能不顾一切地往前跑,不要停,不能停!
密林雨夜,暗雾浓重,天上没有月亮,却有一道隐隐绰绰的光。
小小的手伸向它,却无论如何也抓不到它。
她跑,它也跑。
她跳,它也跳。
最终没有追逐到它,背后的深渊已沦陷至脚下。
她摔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没入黑暗中。
那本该铭记于心的光影也随之沉溺了。
“不要——”
记忆与现实交织缠绕,梦魇一般吞噬着她,月奴双悲切惊呼,于黑暗之中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疯狂而竭力地攀上它,身体仍在下陷,她死死地抓着,用尽浑身力气。
莫尘戾看着紧紧抱住他的人儿,眸光微暗。
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惊恐万分。她的身体不住颤抖,却死死抱住他,好像不这样的话,她就会被可怕的东西抓走,她的眼泪一个劲地往外冒,落入他的颈间,灼热异常。
她真的很害怕!
他垂下眼睑,终是不忍再无动于衷,缓缓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他的手轻轻安抚着她的背脊。
“双儿……别怕。”
声音晦涩低哑。
然而月奴双却听到了,当他反手抱住她时,吞噬她的深渊巨口消停了,铺天盖地的恐怖气息拂散了,他的声音如同漆黑牢笼中骤然闪烁的星星,虽然很小,也不是太亮,但对她来说,如沐晨光。
她再也克制不住,身体猛颤,圈住他的手更加紧了紧。她嚎啕大哭,哭声婉转凄苦,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儿,不断地往外涌。
这一次,她没有跌入深渊中。
这一次,是真的哭,肆无忌惮的哭,心无旁骛的哭,尽情尽兴的哭。
莫尘戾没有想到她会哭得如此惊天动地,暗暗自责不该罚她过甚,可见她就像是隐忍太久,胀足了气的皮囊,乍然找到豁口,便宣泄得一发不可收拾,心疼之余,又觉得这样总比事事都积压在心里好。
月奴双哭了很久,久到忽然听见自己的哭声,觉得怪异可笑,于是又兀自笑起来,意识到自己又哭又笑,脑中闪过什么,便尴尬地咳笑两声。
莫尘戾问:“笑什么?”
月奴双把鼻涕眼泪抹在他的衣襟上,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揉揉眼,“我刚刚想到一句家乡话……但是不告诉你。”
莫尘戾盯着哭得像只花猫似的月奴双,她的嘴边还翘着笑,心思微动,“可是那句‘又哭又笑,黄狗飙尿’?”
一语命中。
月奴双刚收住,又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这土话本没有特别含义,只是她小时候摔倒哭泣,有人给她一颗糖,她又破涕为笑,那人便摇摇头道:你又哭又笑没什么,就是可怜了无辜的黄狗。刚刚先哭后笑,又想起这个情景,便忍不住笑意挠心。
再者,这话出自堂堂王爷之口,与他形象极为不符,听起来更觉古怪滑稽,她只顾开怀大笑,竟忘了想,莫王爷怎么会知道南方土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