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巾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打伞缓行于花间小径,听着雨声滴滴嗒嗒敲击着伞面,一颗心儿也随之跳动起来,如果不是一时心软救起了他,也许自己不会和娘发生冲突吧,时隔多年,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我,也许儿时的一段聚合,在宦门公子哥的眼里不过是过眼的云烟,早已随风而逝了吧。忘了,就忘了吧,自己原本就不曾奢望过什么。倒是娘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刻薄冷漠起来的呢?记忆中的娘亲一直都是慈善柔和的,即使是家贫如洗时,宁可自家揭不开锅,娘也要拿出仅有的口粮周济前来乞食的难民,自从爹去世后,母女两个相依为命的日子是苦中带甜的。然而自从半年前那件事发生后,娘,好象变了。。。。
那是一场可怕的梦魇,瘟疫如恶魔一样袭来,镇上天天都有死人抬出,一时间人人自危,家家号陶,娘似乎也没能逃得过去,那一夜,冷雨孤灯,娘就那样躺在床上,生命如油灯一样缓缓熄灭,而自己除了无助的哭泣外,真的绝望到了极点。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葛巾努力的摇了摇头,却依然想不出来,仿佛生命中的一段记忆被人剥离了出去,只记得后来,那一夜昏昏醒来,自己竟是枕在了娘的膝上,而娘的眼睛则是依然慈详地看着自己。
西窗下,那一丛焦骨牡丹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抽枝发芽的吧。
那是一颗御衣黄。
“总有一天,我会种出一颗御衣黄来给你看的。”童稚的声音言犹在耳,看花的人却已......
屋内传出的低低的呻吟声打断了葛巾的思绪,推开柴门,发出惊喜的轻呼:“向公子,你醒了?”
矮塌上的病人止住了呻吟,缓缓睁开双眼,神志从迷离中清醒过来的一刹那间,急然如受惊的小兽一般从塌上惊起,旋又紧紧缩成了一团,惊叫着:“别,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别杀我,别杀我,我不想死。”
葛巾深深地叹了口气,三天了,每当这少年从昏睡中惊醒,便是这副神情这几句话。自己不让娘亲来照顾他是对的,娘的态度只怕会更刺激他。急急放下手中之物,上前握住了病人紧紧护住头脸乱摇的双手,柔声道:“向公子,向公子,你别怕,别怕,没有人要杀你,这里没有人要伤害你啊。”
好半晌,那少年才逐渐静下来,眼睛从指缝间张开来。
外面稀沥的雨声将歇,在清冷的夜色中少年见到的是一张端和清丽的面孔,面孔后面则是低矮的花架上枝叶葱郁的牡丹花苗,这一切,显得极是宁和。
“你,是谁?你也要杀我吗?”
葛巾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去燃着了壁上的烛台,温暖的烛光映亮了狭小的空间,也温和了少年书生的惊恐的面孔,虽然透着极度的苍白,依然可以看出这体态文弱的书生有着一副清秀标致的五官。
看来镇上回春堂墨先生开出的人参回春汤还是很有效的,虽然代价贵得吓人,这少年的神情已经比昨天平复得多了。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卖花女,向公子不会认识的。不过,公子不用担心,这里很安全,你只管放心养病就是了。”
“你,你倒底是谁,为什么知道我姓向,不,不,我不姓向,我不是向天赐,我不是向家的人。”书生突然又惊战个不停。耳边响起的则是一个狰狞的叫声:“只要是向家的人,一个不留。杀,杀,杀。”那声音一直恶魔一样追逐着自己。
葛巾的心里突然被刺痛了:“公子,别怕,别怕,没事了,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呜呜呜。”向公子突然虚脱在葛巾怀里,如孩子一样嘤嘤地哭了,“死了,死了,都死了,爹完了,娘也死了,连门公丫头都不放过,血,血,倒处都是血啊。”
葛巾本有些难为情,不过她的心却被这少年男子的哭声紧紧缠住了,失去亲人的痛苦自己是经历过的,那撕心裂肺的痛连自己都无法承受更何况这一向尊贵的宦门公子呢。
“别怕,别怕,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没有人会伤害你了。”
工部都御吏向正纲被抄家灭族的事,本就是几日来京里的头桩大事。今日进城卖花更是听了个满耳,只是还远不如从当事人的痛哭惊恐中感受更多。
“在巾儿这里,你会很安全的,来,先吃点东西吧。”葛巾轻轻把向公子推回床上,转身让出手来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的饭菜。
看着葛巾纤巧的侧影,在烛光下宛如一副精美的窗花。向公子的心情渐渐平息了下来,神志也从慌乱中平复:“姑娘,是你救了我?”葛巾心头一喜,这是三天来听到的第一句正常的话。
“只是公子恰巧晕到在我家门前罢了,来,先喝口粥。”
入口稻香满喉。如此的温柔,如此的熨贴,这小屋,这烛光,这少女,这饭菜香。让向公子感到了朦胧的熟识。
“我们好象见过。”
“是吗?”葛巾唇边终于带出淡淡的笑意,虽说不奢求能记起,但心中未尝不是这样的期盼过,“公子都记得什么了?”
那少年显然还有些懵懂,口中细细咀嚼着,目光则在葛巾温宛的笑意中搜寻着什么。
清凉的夜色中,那淡淡的花香丝丝缕缕的浸入心田,牵动了深埋的记忆,
曾有花香如酒,曾有稻香满喉,曾有伊人相候,曾有书画相酬。
“你说过,巾儿种得花是最好看的,对吗?”葛巾只说了一半,少年的目光从架上的花回扫到葛巾碗中的饭菜,痴痴接下去道:“巾儿烧的菜也是最香的。”
“向家少爷,你记起来了?”
是的,那浮华奢荣、宝马轻裘的富贵人生中所淹没的一段清寒岁月本也是生命中不可缺失的。曾几何时,随着父亲的宦海浮沉,一家人飘泊至这京效陋居,过着布衣素食的潦倒岁月,自己也不过是学童们嘲弄的穷酸小子而已。
“打死他。打死他。小穷酸,敢抢大爷的风头,不想活了。”
“对,看他一脸穷酸相,还敢在爷面前卖弄,打死他。”
只因为对上了学堂先生的联句,其余几个被先生责骂的学童就把这小穷酸当成了出气筒,在下学回家的路上一顿拳脚相加。而一向娇弱的少年只能支架着细小的双臂,护着头脸哭泣。
“住手,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人家一个,羞也不羞。”
那是一个挽了一大篮鲜花的少女,娇艳的花枝簇拥着一张清水芙蓉般的俏脸,两道水银般的目光清冽冽地盯着那领头闹事的胖少爷。
“吆呵,我道是谁出来打横,原来是葛寡妇家卖花的小妞啊。你也敢管大爷的事哦。来得正好,大爷今天正想采几枝好花回去呢。”
说着话,一只白腻腻的肥手就从少女的花篮中扯了一枝盛开的牡丹花枝出去,凑到蒜头鼻尖上用力一吸气:“好香啊。”
“不许动我的花,”少女娇咤一声,竟从袖中扯出一把寒光闪闪的花剪出来,只一瞬间,那花剪的锋芒就递到了小胖子的胸前。
“你,你,你要干嘛?别,别乱动,会刺到人的。”娇生惯养的小胖子被吓了一跳。
“哼,信不信,姑娘的花剪把你的脖子剪下来,再硬的枝子也就这么卡嚓一下而已。”说着话,那剪子也卡嚓地开合了一下。胖子胸前的衣襟处便飞荡起一片锦缎,落叶一般飘然委地,露出一块白肉来。
突然的寒意令小胖子吓得大叫起来:“别,别,我把花还你就是了。”
“你们快滚,不许再欺负人了。”那些富家学童却也是一群乌合之众,平日娇纵惯了,此时面对一个小姑娘比花剪还锋厉的目光,竟然全失了对抗的勇气,嘴里胡乱叫着:“你别走,等我们叫人来收拾你。”便一哄而散了。
“哼,卖花女又怎么样?照样不怕你们这些草包。小少爷,你还好吗?”
“谢谢你。”少年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泥污和泪痕,小声嗫嚅着。
“不用啦。他们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呢?凭白让人欺负。”
“他们人那么多,我打不过的。”
“打不过?也要打,人,总要有骨气的。”
少年抬起头来,迎面看到的是少女脸上和着春光的笑意,笑意中隐着一股子倔犟。
“这是你的书吗?快快收好吧。”少女放下花篮,开始帮他整理散落一地的书香墨宝,“少爷是学堂孟老先生新收的学生吗。”
少年点点头:“是,晚生向天赐,前天刚刚随家父搬来的。”
“是吗?我叫葛巾,孟先生很喜欢赏花的,我常到学里送花,难怪没有见过你呢。”少女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真羡慕你们,能读书识字真好。”
“读书真的好吗?”少年呆呆的看着葛巾,“我爹也读了很多书,还不是照样遭人诬害,作不成官,还累得我和娘一样的受人欺负。”
“读书是为了当官吗?”葛巾笑了,“我只想识了字就会写自己的名字,把我种花的法子都记下来,还会懂很多道理,象白姐姐一样。”
“那有什么稀奇,你想识字吗?我可以教你啊。”
“真的?”葛巾脸上一阵惊喜,复又有些为难的说,“可是我娘说读书要花很多钱,我可没有钱给你呢。”
“我不要你的钱,只要,只要,你给我一枝花好吗?”少年的眼里闪着憧憬的光芒,“你的花真的好看,我可以拿一枝回去吗?”那满满一篮的牡丹花艳丽夺目,似乎包揽了整个春日的阳光。
“娘,娘,你看,你看,好看吗?”少年举着手里的一枝牡丹,献宝一样的冲向院中洗衣的妇人,那妇人举手拭去额角的汗水,略显憔悴的脸上依稀留有昔日官家娘子的温宛从容:“天赐,跑那么急干什么啊。小心被你爹骂。”
“是牡丹啊。是娘最喜欢的牡丹花哦。”
向夫人将湿淋淋的双手在襟前抹了两把,方再度直起腰来从儿子手中接过那一枝鲜花,片刻之间,向夫人的眼中闪出一丝苦苦的笑意:“是牡丹呢。好漂亮的花,这花本是富贵的,原该插在富贵瓶中,供在锦绣案上才对。”
“娘,娘,你喜欢吗?孩儿以后每天都可以带一枝来给你?”
向夫人兀自对着那花儿出神,面对那夺目的花颜,向夫人的脸色却微微苍白起来,她轻轻地将花枝放回儿子手中,轻扶着他的脸颊柔声道:“乖,去念书吧,娘要晾衣服了。”
“娘,我来帮你?”
“不要,”向夫人突然推开了儿子,“我不要你作这些女人家的事,我要你好好念书,将来把真正的富贵带给娘。”
想不到娘的脸上突然变色,向天赐愕然之下,触动伤处,忍不住呻吟出声。
“鸿恩,你怎么了?”
向夫人急急把儿子揽入怀中,撩起衣襟,雪白的肌肤上触目是道道青紫,毕竟母子连心,向夫人心疼得落下泪来:“孩儿,你被人欺负了?”
“娘,不是的。是孩儿自己不小心跌倒的。”
“傻孩子,你要好好爱惜自己,好好用功,你爹是不中用了,娘全指望你了,一定要出人头地啊。”
在母亲充满迫切期望的眼神中,向天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好多花呢?这些都是你种的吗?”
此时,向天赐和葛巾正站在葛家的花圃中,面对着一簇簇千种妖娆,万般妩媚的牡丹花丛,引得刚发育的少年蓬勃起无限的春思,“好漂亮,这些真的都是你种的吗?”
“当然了,向少爷,你还是先教我写字吧,好不好?”
“好啊好啊。你想先学哪个字呢?”
葛巾以手抵额想了半晌才道:“嗯,就是写我的葛巾的‘巾’字吧。”
向天赐便随手折了根花枝,在地上写了个“巾”字。葛巾却恼了:“你,你为什么伤我的花儿。”
“不是要写字吗?不过是折根枝子,又死不了。”向天赐并不以为然。
葛巾却嘟起了小嘴:“花儿会痛的,他们也会哭的。”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抚弄着花枝。
“咦,你不是也要剪花去卖的吗?”
“正因为这个,才更不能随意伤他们啦。他们已经为我受了那么多的伤了。你要向他们道歉呢。”
向天赐郁闷的摇了摇头:“好啦好啦,我以后不折就是了,你还学不学呢?这个巾字。”
葛巾这才分散了注意力,低头去看地上的‘巾’字:“这个就是我的名字吗?怎么象个叉子。”
看着葛巾娇憨的样子,和昨天面对恶人时的凶悍判若两人,少年的心里怦然一动。
此时的葛巾虽荆钗布裙,却难掩端丽姿色,秀发无遮的随风飘起,在万花丛中,愈发显得人比花娇,花衬人艳。
“巾儿,你真好看呢。”
“向少爷,你说什么呢。”葛巾突然羞红了脸,侧转了身子。
又一个落日的黄昏,在漫天晚霞中,葛巾在院子里修剪花枝,向天赐则利用审视葛巾字贴的时间,匆匆提笔,在纸上泼墨挥毫,葛巾察觉向天赐神色有异,频频注视自己时,自己的娇容已跃然纸上,成就了一幅莳花丽人图。
“讨厌,向少爷,你又捉弄人家了。”
“巾儿,别恼,你种花的样子,真的很好看啊。”
“不来了,向少爷又浪费字纸作这些无聊事了。”
“哼我向天赐再落魄也不至于连字纸都用不起了,巾儿,我一定会发达的。”话未说完,肚子里却传出了咕咕的叫声。
葛巾咯咯地笑了起来:“向大少爷,发达么,还是以后的事。现在的事呢,当是填饱肚子要紧呢。”
小小花房之中,向天赐面对着清香可口的农家菜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赞到:“好香,巾儿种的花是最好看的,巾儿烧得菜也是最香的呢。”
对面的葛巾嗤地一笑:“向少爷,你又胡说了。”
“怎么是胡说,是真心话哦,我还想说,巾儿的人是最好看的呢。”
葛巾的脸倏地羞红,站起身来道:“向少爷,你总是这样,哄人家呢。”一边快手收拾了碗筷匆匆出去。
“小畜生,你给我出来。”门外突然传来父亲严历的声音。向天赐吃了一惊,急急钻出花房,却见父亲一袭青衫,面寒似水的站在门外,旁边的葛氏则一脸愁色地搓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爹。”怯怯的叫了一声,却换来“啪”一记耳光打在脸上。
“小畜生,孟夫子说你近日不思学业,日日和卖花女混在一起,为父的还不相信,想不到,想不到,你竟真的躲在这里。你小小年纪,不思苦读功课,日日与这些花花草草,以色事人的玩物恋在一起,有什么长进。”
面对父亲的厉声喝责,向天赐面红耳赤,胆战心惊。
“向老爷,你这就不对了,花木无心,随时开落,本是天地间自然的道理,并不会因人的富贵荣达有所差别,以色事人的是人不是花啊,你怎么能怪在我的花上呢?”
向老爷想不到一个不起眼的种花女竟敢顶撞自己,不由得冷冷一哼:“你一个种花的贱民,懂什么天地道理,提什么富贵荣达。”
“民女是不懂老爷们的道理,可是民女知道,民女日夜劳作,侍弄花木,奉养全家,也没什么丢人的。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老爷们读书读出状元,民女种花照样可以种出状元来。”
“状元?哈哈。”向老爷不怒反笑,“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儿,便是种花,你就能种出状元来吗?你可知这一园子的花里面有几株算得上品,不过是乡野小民的酒色助兴之物。你以为你能种出天子御花园里的极品御衣黄来吗?”
“为什么不能,我一定可以的,总有一天,我一定可以种出一株御衣黄来给你看的。”
向老爷惊愕地看着这个敢于和自己对视的乡野女孩,青厉的脸色突然和缓了下来,他侧转身子缓缓的俯下腰来,在葛巾的肩头轻轻拍了拍,淡然道:“很好,那就等你把御衣黄种出来的那一天,再来找我理论吧。”
继而他又转过头去,看着自己吓得魂不守舍,唯唯诺诺的儿子,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哀。仰天一声长叹,索然离去。
“爹。”
向天赐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竟不知自己是该即时跟了去好,还是留下来的好。
向老爷并不转身,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早点回去吧。你娘还等着你吃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