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仍不放心,她皱着秀眉直盯着燕七问:“你身上还有没有很奇怪的东西?”
燕七慎重摇头答道:“没有了,一件也没有了。”
女孩儿这才稍微放心下来。她跪上小凳打开了放于小圆桌上的包裹,由里面提出来一个装有小半篮新鲜花瓣的篮子,再次来到靠椅处坐下。
燕七见她把篮子放于腿上,开始扭身向外悠闲地往河里散花,于是很自然地便靠了过去。他刚才在散花楼里的“扔花”既不美妙,也不浪漫,所以要赶快向女孩儿学上一学。
女孩儿看了看燕七,到底还是嫌他身上脏,因此又扭捏着腰肢往后移了移。燕七却偏要逗她,故意挪动屁股靠得更近了。女孩儿有些无奈,白了燕七一眼,没好气地骂道:“你个小调皮蛋!”
燕七见女孩竟用大人腔调骂他,既可爱,又俏皮。顿时笑骂道:“好你个小不点,竟学起大人腔调来了。快叫我哥哥!”
“我不!”女孩儿嗤嗤地笑了起来。
“你不?看我会放过你!”燕七话没说完,手指便忽然伸向了女孩儿的胳肢窝。
女孩儿咯咯地笑着,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招架不住,只得求饶道:“我……投降!我投降……哥……哥……哥哥……”
燕七这才放开了女孩儿,由着她继续散花。
他看女孩儿举止文静幽雅,轻盈脱俗。撒下的花瓣也片片如蝶,随春雨徐徐飘落河面,煞是好看。不禁动情叹道:“妹妹这样子散花好美!好像是天上的花仙子下凡来了!”
女孩儿见燕七夸赞自己漂亮,自是十分高兴。她转动了一下奇亮的双眸,脆生生地道:“我要当最美的‘花仙子’是没错,不过却不是从天上下凡来的。”
“花仙子不是下凡来的……难道像这花儿一样种在园子里,然后浇点水就自己长出来了?”
女孩当然知道燕七是在开玩笑,因娇嗔道:“你乱讲!‘花仙子’是我们百花教从最美的女孩子中间选出来的!要不然……把你埋进土里,看能不能发出芽来!”
“百花教?”
“对呀,怎么啦?”
“没怎么。”燕七想起刚刚在酒肆二楼上所听见矮子等人的一段对话。虽然当时风雨充耳,听得并不很真切,但‘百花教’三个字燕七分明听清楚了。只可惜他年纪太小,加之又完全听不懂江湖黑话,因此无形中便失去了防范警惕之心。
“妹妹生得这般标致可爱,想是已经被选作‘花仙子’了?”
女孩儿摇了摇头:“没有!‘花仙子’必须要年满十二岁方可入选,我还差了五岁!”
“那现在的‘花仙子’是谁?”
女孩儿又摇了摇头,抿嘴道:“现在并没有‘花仙子’!”
“为什么?”
“因为还没找到最美的人!”女孩儿说罢,转身继续散花。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眨着眸子很诧异地盯着燕七:“咦!你是如何知晓我生得可爱标致的?”说话时,便随手摸了摸自己精致白皙的脸颊,眼睛倏地闪露出一抹惊慌:“哎呀!我的纱巾什么时候掉了!”
燕七不明所以:“掉了便掉了,这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女孩儿捂住脸小声急道:“你不明白!我师傅说过,‘花仙子’的脸是不可以随便给人看的。尤其是你们男……人,便是一次也绝对不行的。”她由指缝间小心翼翼地看向燕七,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刚刚没看清楚……我的模样吧?”
燕七转了转眼珠:“这个嘛,我只是跳上船的时候打眼晃了一下,并没有看得很仔细,所以应该不算是看清楚了。”
女孩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又透过指缝偷偷看了看小圆桌对面的中年妇人以及舫后摇船的两名年轻道姑,见她们此时正看景的看景,划船的划船,丝毫没有留意到这边的情形,方才一手挡面一手轻抚前胸说道:“幸好是这样,否则让我师傅知道了,非挖掉你的眼睛不可。”
燕七十分讶异:“你们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难道你爹就不是男人?”
“我爹?”女孩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爹是谁,我也从未见过他吔!”
“那你将来长大了总要嫁人的,是不是连你的老公也不能看到你的脸呢?”
女孩儿也有些迷糊了:“这我就不知道了。老公的话……应该是可以看到的吧。我要回去问问我师傅才能清楚。”她背过脸去继续道:“你快些把我的纱巾解开来重新系上,可别让奶娘她们发现了才好。”
“好!”燕七自然依言而行。他小心地解下了女孩儿脖子上的纱巾,为她重新系好。因为不太会打结,所以女孩儿的脑袋后面就跟多了个马尾辫似的,系了个大大的死结。
这也太难看了吧?燕七有心再解开来重系,却见女孩儿此时又已提起了花篮,爬上靠椅往江中继续散花了。
他见女孩儿撒下的花瓣片片大小一致,轻盈如毛。心中甚觉奇怪,于是挥手接住几瓣来细看。可看来看去都不知道花的品种,便凑上去问女孩儿:“咦!妹妹这撒的是什么花?我竟从未见过?”
女孩儿扯了扯脸上稍显紧箍的纱巾,回眸望着燕七,淡淡答道:“这红的是兰,橙的是梅,黄的是桃,绿的是莲,青的是水仙,蓝的是……”
燕七乍听之下,甚为惊奇:“我娘除了种菜,也尤其喜欢种花。我家的花园里就种了好几十样不同的鲜花。不过,我从没见过你这样颜色的花种。想必是极其珍贵,难得培育了。”
女孩儿沉吟了片刻,道:“自是难得培育了!这篮子里的每一种花都不是简单能得来的!”
燕七又道:“既然难得,你们为何还要把花摘下来撒到河里呢?刚才散花楼上也是。”
女孩儿居然俏皮地笑道:“花朝节不散花,我们难道要散馒头?”
燕七也笑了:“你们要是散馒头,怕是很多人的脑袋都要给你们砸扁了。”
女孩儿望了望中年妇人和两位摇桨的道姑,悄悄对燕七附耳说道:“姐姐们散花为什么我是不知道,不过,我散花却是为了寻找我娘!”
燕七也学着女孩儿的模样诧异地问道:“你娘怎么啦?”
女孩儿抿着嘴道:“小的时候走散了。奶娘说这样子散花也许就可以找到我娘。”
“啊!那妹妹找了多久了?”
女孩儿耸了耸肩,淡淡地道:“我记得的已经有两年了!每年花朝节的时候,我都会随姐姐们进城来散花。”
“可你娘若是不在这城里,她如何知道你在四处散花找她?”
“这些花儿自然会顺着水漂流到我娘的身边!”女孩儿的神态既认真,也平静。并没因为花了两年时间都没找到她娘而失落或者失望。相反,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已经坚定了一个信念,那就是继续散花,继续找。不管她娘在哪里,也不管要找多久,总会有找到的一天。
是呀!总会有找到的一天!总是会有希望的!
人,不正该如此抱着希望而活着吗?
燕七想到这里,忽然伸手从女孩儿的篮子里抓出两大把花瓣在手。女孩儿吃惊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干嘛要抓我的花?而且还一下子抓那么多!”
燕七道:“因为我着急!也想要找一找娘!”
女孩儿诧异了,黑亮的眸子不停地在转:“你的娘也走散了?”
燕七摇了摇头:“妹妹的娘不就是我的娘了!”
女孩儿更加诧异,她问:“我的娘何时成了你的娘了?”
燕七立刻道:“日后呀!”
女孩儿听得糊里糊涂,拼命地摇晃起了小脑袋瓜。
燕七嘻嘻地笑了起来:“因为妹妹找到你娘之后,我一定要认她做我的干娘,她要是不认我这个干儿子,我就天天死缠着她,直到她答应为止。”
女孩儿终于听明白了。她眨眸望着眼前这位才刚认识,一度还强迫自己叫他哥哥的小小少年开心的笑了:“可是你身上那么脏,一定要洗完澡才行。不然,就算我娘认你做干儿子,我也是不认你做干哥哥的!”
燕七看着女孩儿清澈纯净的眼睛,开心地笑道:“知道了,到时候我一定用一整车的皂角来洗!”
女孩儿咯咯地娇笑起来:“一整车的皂角?那哥哥你岂不是要被洗掉好几层皮了?”她第一次主动称呼燕七为哥哥,既不扭捏,也不做作。这就是小女孩的心性,只要认可你了,自然便慢慢地喜欢你。
此刻,风雨又慢慢地大了些。不过,这春天的雨总是淅沥如毛,再大也小,洋洋洒洒的自半空中与女孩儿撒下的花瓣一起飘落,实在别有一番韵致。这似乎正应了前朝诗人刘长卿的一句诗:“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女孩儿忽然很认真地凝视着燕七,良久问道:“哥哥刚才真的没看清楚我的容貌?”
燕七不知她是何意,于是一面用力地摇了摇头,一面却爽性回答道:“真的没看清楚!”
女孩儿听完,遂放下花篮,站起身来走到小圆桌旁,自那包裹中翻出一个三寸左右的条形檀木锦盒。打开了锦盒,里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洁白丝帕。
“哥哥你看看这个!”
燕七取出丝帕,展开来一看,原来那丝帕上绣有一幅极美的水墨丹青图。上面描绘的是,崇山峻岭之间有一座被七色鲜花裹盖起来的幽静园子。在园子的中央,一名灵秀绝尘的女童正欣欣然于花间戏蝶。整个画面笔法细腻,远近相适,动静互衬,栩栩如生。
燕七不明所以:“干嘛?难道是你绣的?”
女孩儿咯咯一笑,说道:“我自是不会绣花!不过这图样却是我先画好之后,才由奶娘和姐姐们绣上去的。”
“哦!”燕七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画的是谁?”
女孩儿眨了眨眼睛道:“当然是我啊!这世上除了我,难道还有谁也这么漂亮吗?”
燕七知她明眸善睐,与画中女童的确很有几分神似,可又想逗一逗她,于是假装恍然笑道:“原来这就是你的模样呀,不错,你果然很漂亮——虎头虎脑,浓眉大眼,高鼻梁,大嘴巴,厚嘴唇,扇风耳,矮脖子……”
女孩儿看着燕七,眼睛都瞪大了,赶紧扯过丝帕用双手蒙住,道:“你瞎说!哪里是你说的画得虎头虎脑了?”
“我是在逗你玩呢!”燕七掰开了女孩的双手:“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画画倒还不错。你这是跟谁学的?又怎样才画出了这样的自己?”
女孩儿很得意地笑了起来:“是跟我一位师叔学的。我总是从镜子里看自己,于是便想象着画了这个。哥哥如今看到这画,便如同是看到了我。”
燕七含笑点了点头:“妹妹可不可以把这丝帕送给我?”
“为什么?这可是我们女孩子用的东西。”
“因为我想每天都看到妹妹的样子?”
女孩顿时甜甜地一笑:“哥哥真的想要,我自然是答应的。”
“真的想要!我非常真的想要!”燕七欣欣然将丝帕叠好了放入怀中最里层。忽然从兜里摸出一小截炭笔来,转目笑道:“其实我也很会画画的。”
“哥哥也会画画?”
“当然了,我比你画得还好!”他二话不说便卷起了双袖,准备在这小圆桌上大显身手。
女孩儿却两眼放光,视线忽然紧随着燕七的双臂来回移动:“咦!哥哥的手上怎么戴了那么多的手链儿?”
原来,在燕七的双臂之上,戴着绿、紫、蓝、白四八只对精美无比的手链。这些手链与普通的珍珠链不同:上面共缀有顶级玉石珠子十七颗,或是和田白玉,或是老坑翡翠,全都圆润细腻,晶莹剔透。所有珠子的珠身大小一致,却并非全型。每一颗都截去约五分之一,磨光成柔和的平面。又以裹有天蚕丝的西域力筋通双孔向内串结而成。如此一来,整条手链的珠子恰好能顺贴到手腕上,因而显得极为自然舒适。
燕七炫耀地摇了摇双手:“怎么样?很漂亮吧?”
“是很漂亮没错!”女孩儿点了点头,忽又扯了扯纱巾,奇怪地问道:“可哥哥是男孩子,为什么要戴手链儿呀?而且还一下戴了那么多。”
燕七揉了揉鼻子:“怎么?就不兴我们男孩子也戴手链儿?我这样子也很好看嘛!”
“可是……你为什么要把手链戴得那么高呢?”女孩儿蹙眉想了一下,接着问:“是因为绳子太松了吗?”
燕七拉扯了一下双臂之上的珠链,摇头道:“不是!我这叫财不外露。这些手链儿都是将来要送给我老婆的,贵重得很。若是不小心被坏人看见抢了去怎么办?”
“啊!原来是要送给哥哥的老婆。可这么多的……”女孩儿不禁扯了扯秀发:“哥哥难道是想要娶很多很多的老婆吗?”
“对呀!”燕七哈哈一笑,换着手数了数链子,开玩笑地道:“最起码也得娶四个吧!”
女孩儿听罢,一边揉着她雪白的玉腕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燕七的脸。良久,忽然天真地对燕七说道:“哥哥也送我一对吧!我也嫁给哥哥做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