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光冷冷,青云团团。这夜极静,静得都能听到东荒大泽湍急的水流声。
背后的昆仑山在浓重夜色里只能看到起伏的轮廓。我轻轻掀开左边衣领,那道伤疤仿佛一条丑陋的百足虫张牙舞爪地匍匐在我的身体上,在黑夜之中还发着微弱的淡蓝色光芒。
像是一场谶语。
怎么可能呢……
虽然月流这一剑真真是把我折磨的够呛,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落下病根,我也是按照娲皇留下来的方子细心调养着,再加上阿蛮母亲年年满月之日献上来的灵力……
——曜望,现在你才是女娲谷的谷主,这天下所有的神兽都在你的掌控范围之内。所以问题并不出在我身上,而是你。
锦瑟的话字字回荡在脑海,我娥眉紧蹙,手上不自觉下了力道,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兽皮灯笼的灯柄就这么被我给捏碎了,灯笼和灯柄洋洋洒洒地一起跌入了脚下的万丈漆黑之中。
还是先回去找灼邪一同商量商量吧。
我御风飞行,只需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女娲谷谷口。刚刚经过阿蛮的小破茶铺,突然感觉到身后一阵冷风,像是窜过去了什么东西。
我猛地转过身,呵斥道:“谁?好大的胆子,敢在本上神眼皮子底下鬼鬼祟祟!”
“是我。”稔熟而低沉的嗓音,似乎还带着微微的醉意。
我转回身,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司弘的胸膛。他贴着我而站,鼻息重重地喷在我的额头上。还来不及看清楚他的脸,他就生生倒了过来,整个身体扑在我身上,险些把我撞倒。
“曜望啊曜望,你的脾气还是这么臭。”司弘把头埋在我的肩窝,就对着那条丑陋的伤疤。他声音听上去闷闷的,说话时候上下闭合的嘴唇弄得我有些痒。
女娲谷种的紫玉藤萝在夜里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司弘身上那种独特的香料气味,还有浓重的酒味。这三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莫名令人心安。
我一边试着挣脱被他压麻了的手臂,一边说道:“比起司弘上神你的臭脾气,我还真是望成莫及。”
司弘猛地抬起头,我这才看到他一脸的倦容。他的双眸还是深红的,在皎洁的月光下像是一泓血湖。英气的剑眉拧成一团,双唇紧紧合在一起。他拦过我的腰,手上用了劲,狠狠箍紧了我。深吸一口气,几乎是颤抖着说道:“曜望,对不起。”
我伸出一只手舒开他紧蹙的眉,顺着眉峰到鼻梁再到唇,轻轻抚过,细细看过。记忆里甚至都想不起来上一次这般看他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司弘,我们回家吧。”
他没说话,他回头看着女娲谷,俊朗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是迟疑。
我悲凉地笑了笑,压低着嗓音,让司弘听不出来其中的呜咽:“是不是今夜你没有喝醉,你也不回来找我?”
司弘摇摇头,呢喃着:“不可不可……”他松开我,将身旁一侧的沧莲剑□□支撑身体,一步一步,踉踉跄跄想要离开这里。
我看着他的背影,就像两万年前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一样。
——你若是去了,就永远不要踏进我那女娲谷一步!
——好。
不要走……
不可以走……
“呃……”
没走几步,司弘便直挺挺跪在地上,他痛苦地呻*吟并剧烈地咳嗽,不停地呕出血。我还来不及到他身边,他就像是被抽取了灵魂一般倒了过去。
(2)
直到我把司弘安放在榻上,阿蛮还是张着嘴,一脸的难以置信。她杵在那里,光着脚丫,身上除了鹅黄色的寝服外只披了薄薄的白纱衣,看上去活脱脱像枚煎蛋。環火倒是处事不惊,见我背着司弘进来,他也没说什么,按我的吩咐就小厨房炖了安神顺气的汤来。
幸好从前螣蛇教过我如何望闻问切,虽然只学了个半吊子就开始浑水摸鱼了,但好歹也能算得上半个仙医。
司弘虽有吐血症状,可气色尚佳。想必应该是一口气吞噬了梼杌的灵力,却没有很好与自己的灵力相融合,再加上喝了不少酒,一时肝气郁结所致。
我松了一口气,跌坐在床榻边,紧紧握住司弘冰冷而宽大的手,呢喃着:“幸好幸好……”
“喏。”
阿蛮递给我一块浸湿了的凉帕子,并打了一盆凉水来。我抬头望着她,欣慰一笑。我扯着她薄纱衣说道:“怎么穿得这么少?春夜里乍暖还寒的,快去多加件衣裳吧。”
阿蛮拍了拍我的肩头像是在安慰我,她道:“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碍事的,阿姊。”
我打趣着说道:“也是,你早就不是当年我从你阿娘那里领回来的小丫头了。这么多年过去,我们阿蛮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标致可人的大姑娘了,似乎前些日子下凡历练还经历了些风花雪月的□□?”
我原以为听到我这一番调侃,阿蛮会气得炸毛,结果她却出乎意料地极其平静。她蹲在我身边,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膝之间,玉笋一般的手指在凉水盆里拨来拨去,像是在写什么人的名字。一边写还一遍嘀小声嘀咕着:“他就是块木头,哪里来的什么风花雪月……”
“他?”我暧昧地笑了笑,撞了撞她的肩膀,像个八卦的小媳妇问道:“他是谁呀?”
阿蛮站起身,毫不客气地甩我了一记白眼,道:“好生照顾你们家相公吧,白鹿娘。”
“白鹿娘?”我眨巴眨巴眼,听惯了别人叫我“谷主”“公子”“上神”“阿姊”“长公主”之流,这个称呼倒是新颖。
“阿姊从前不是西荒白鹿一族的公主嘛,再加上你母爱真是有够泛滥,又是从我阿爹那里要了我来亲自教养,又是把被族们遗弃的環火养在身边。”阿蛮一边说一边慢慢向寝殿外挪去,一直挪到了梨木门槛边上,她才继续说道:“而且有时候还罗里吧嗦的……所以呀叫你白鹿娘再合适不过了!”随即就遁了。
“你这妮子嘴里竟没有半句好听的,仔细你的耳朵!”
我不敢大声,怕吵醒了司弘。只好压着声音,佯装着起身要给她一顿好揍。只听见耳边响起了阿蛮盈盈入耳的声音。
“阿姊莫气,别人只觉得你生性冷漠孤高自诩,可只有我们知道你有多好。”
这丫头,才教了她传心语,这下倒在我面前现学现卖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重新回到床榻边。在没有司弘、没有锦瑟、没有螣蛇、没有玦儿的这么些晃晃寂寞的时光里,也只有阿蛮和環火一直长伴我左右,要不然这冗长的日子真不知道该怎么打发。
想来也是既觉得感慨又觉得讽刺,曾经的我也像阿蛮这般喜爱热闹又好动,而如今性子就这么一点一点被打磨没了,竟也变得柔和起来。
大抵就像锦瑟说的那样吧。
无妨,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