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福临宾馆的老板娘正在烤火嗑瓜子,电视里放着冗长的肥皂剧,狭小的前台除了电视机发出的沙哑声音,只剩下瓜子壳破裂时的“咔吱”声。
枯燥无味的冬夜漫长而寒冷,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正在开发的汽车城旁,宾馆挤在各种临时棚中间,老旧的墙壁爬满了青苔。
十一点左右,一位身材高大挺拔的俊俏男人带着满身湿气来到前台。
“还有房间吗?”他脱下皮手套,背脊微弯,用手指敲了敲一旁的木板。
老板娘抬眼,被他的长相惊艳了下,急忙道:“还有一间单人的……”
眼前的男人眉目清秀,鼻梁高挺,嘴唇菲薄,长相带了几分妖冶却不女气。尤其是那双配了饱满润泽卧蚕的桃花眼,说不清的风流多情。
“给我开上。”他将身份证递过去。
这里夜晚还在施工,漫天的尘土在灯光的照射下胡乱飞舞着;远处山上的一盏寂寞小灯忽然亮起,接着熄灭;寂静和喧嚣,让异乡人的孤独又放大不少。
进了房间,沈谦将身上的黑色大衣脱下,找了个插座给手机充上电,旋即动作沉而缓地点燃一支烟。
房间里有一台旧式的电视,电视旁放着篮子,里面有些吃食以及避孕套。吞云吐雾一番后,他将视线移到窗外。
不消多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女声。高跟鞋在地上发出乱而碎的声音。
“你个不要脸的,让你勾引我老公……你妈咋生出你这样不要脸的东西出来?”
男人唯唯诺诺的声音:“别打了,要出人命的……”
“你给老娘滚到一边儿去!”
沈谦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女声。
“阿谦,抽烟多了伤身体。”
他一时间懊恼,夹着烟的两指僵硬起来。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吵。
两分钟后,沈谦起身,打开门。
走廊上,一个四十多岁、穿着皮大衣的中年妇女正在用高跟鞋捻着躺在地上的女人的掌心。在她的旁边,站着一个不停擦汗的男人。
原配暴打小三儿。
沈谦毫无兴趣。直到地上那个女人抬起头来。
那双眼睛,像极了某个人。
——
锦竹捂着手掌坐在沙发上,低声道谢。
沈谦看了她一眼,默然,似乎没有开口的意思。
“谢谢你出手相救。”
过来片刻,他总算是有了反应:“以后这种事情少干,也省得挨打。”
锦竹撇撇嘴,脸颊高高肿起,狼狈又滑稽。
气氛尴尬得很,她坐立不安,起身想离开。
刚走到门口,就被叫住了。
“陪我聊会儿天吧。”
她也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是好人,心里一阵七上八下,只觉得诡异,硬着头皮去够门把。
“我出身在南边的一个小山村,祖上都是做木匠的,到我父亲那一代,仍然是木匠。”醇厚缠绵如陈年老酒的男声响起。
放在门把上的手卡在那里。
高跟鞋在屋内“嗒嗒”地响了两声,她重新坐回到了沙发上。锦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回来,或许这个男人身上的孤独感染了她。
锦竹重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来,看他的穿着和谈吐,似乎不像是从山沟沟里出来的,倒像是好人家里养尊处优的少爷。
沈谦拿了支烟搁在两指间,却迟迟不肯点燃。
后来的半个多小时里,锦竹听了一个关于小山村里的青梅竹马的故事。她开始在脑海里勾勒这副青涩的画面。
故事的开端,起始于一个下着绵绵细雨的春日。那时,刚满六岁的沈谦得了怪病,父亲沈怀天整日愁眉苦脸,用药不见效,送去县医院又没钱,只能去找镇上算命的先生。那算命的告诉他,沈谦的病需要“补阴”,让他招个女娃进来。
沈怀天犯难之际,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用家里全部的积蓄从一个女人手里买了女娃,取名麦穗。
麦穗和沈谦一同在山野里长大,于二十一岁那年,被亲生父亲带走。
那天是沈怀天的头七,他刚下葬不久,麦穗红肿着眼睛坐在堂屋里摘青菜。阴雨绵绵,冬天的寒冷深入骨髓,她的一旁放着快要熄灭的火炉,隔壁家的黑猫懒懒地趴在炉灰上。
沈谦去外面办事了,中午回来之时,带回了三万块钱和些许肉菜。
她赶紧放下手里的簸箕,起身:“阿谦,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沈谦收好雨伞,呼出一口白气,抱着她坐到火炉前,贴了贴她的脸。“我自己赚的,和前段时间一样,帮人做了个程序。”
麦穗知道他从初中就喜欢电脑,别家的孩子躲在网吧打游戏,她却不知道他在网吧窝着干什么。只是沈谦的思想不拘泥于太小的地方,她从小就了解他。他就像是困在池塘里的鲸鱼,一旦有了平台,就能掀起大浪。
她没多问,安静地看着炉子。
沈怀天的死给麦穗很大的打击,她到现在都还是一副恹恹的样子。
“邓奶奶说,阿爹的头七,要给他做一顿饭的。”她靠在他怀里,两人互相依偎着取暖。
沈谦亲了亲她的发顶,“嗯,我菜都买好了。”
“阿爹还没享到你的福。”她瓮声道。
屋外的雨下大了,黑猫伸了个懒腰,耳朵机敏地动了动。
“是我不孝。”他握住她的手,仔细摩挲着上面的茧子。
沈谦活到二十四岁,靠着他的聪明赚了不少钱,可这些钱都前段时间一股脑地投到沈怀天的医药费里面去了。只可惜再好的医疗条件也是回天乏术。
傍晚,两人“送”走了沈怀天的“魂魄”,早早地便和衣睡觉。麦穗睡得很浅,听着沈谦的呼吸声,心生苍凉。她想了很多,沈怀天不在了,她和沈谦,还能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多久?
她很快就醒了,沈谦将她捞进怀里,“睡不着?”
“阿谦,我们会离开这里吗?”
“总有一天会的。”
麦穗的心沉下来,半天都不说话。她其实就宁愿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一辈子,嫁给沈谦,生几个孩子,盖一栋像样点的房子,安安心心地过。
“麦穗,这里关不住我。”他看穿她的想法,无奈道。
“……我知道。”
两人再也无话。
第二天,麦穗醒来后,发现那只黑猫还趴在火炉旁。村里的邓奶奶找上门,还黑猫呵斥出去了。她一边收伞一边朝着麦穗说:“你个丫头,怎么把黑猫放进来了?不吉利的。”
麦穗根本没注意它,刚想说话,这时,沈谦从里屋出来。邓奶奶见他来了,赶紧说:“有人在村口打听麦穗的住处呢!”
沈谦面色顿时一沉。
“谁在打听我的住处?”麦穗问。
“不知道,看穿着是城里人,两个上了点年纪的,一男一女。”邓奶奶答。
麦穗好奇:“我不认识这种人。”她刚想出去一探究竟,就被沈谦拉住了手腕。他浓眉紧拧,对她道:“不认识还去看什么。”
她语塞,又察觉到他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加重了些,想挣脱开来。沈谦却把她往自己这边带,然后朝邓奶奶说:“邓奶奶,你就说我们不在。”
“谦子,你认识那两个人?”
他摇头,薄唇抿成一条线,整个人看起来严肃又不可撼动。
麦穗看向他线条干净的侧脸,片刻后,另一只手主动握住他的五指,“陪我去趟镇上,家里快没油了。”
沈谦诧异地看向她。她说:“阿谦,你不想我见那两人对吧?那我不见。”
后来两人便把门关上,绕小路去了镇上。
那晚,沈谦没打算回去,便在镇上的旅馆开了一间房。麦穗洗完澡出来,见他沉默地站在窗前,边擦头发边道:“我洗完了,你去洗吧。”
“嗯。”
十一点左右,他掀开被子,从后面拥住她。
麦穗望着天花板,“阿谦,你要了我吧。”
被子底下的身躯一僵,随之而来的是热度更大的拥抱。“为什么?”
“你喜欢我吗?”她问。
“嗯。”
麦穗翻了个身,将头埋进他怀里,小手顺着裤缝探进去,坚硬的灼热烫得她满脸通红。沈谦低哼了一声,捉住她的手,艰难地说:“停……我不想伤害你。”
她握住他的巨大,感受那陌生的跳动,低声问:“你一直不碰我,是有原因的对吗?”
“……只是想等到结婚。”他喟叹一声,拿开她的手,“别多想了,睡觉吧。”
麦穗借着不太明亮的灯光,察觉到他眉头深皱,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十多年的相处,她早已熟知他的脾性。现在的他,不安且彷徨。
她闭上眼,离他远了些,两人之间多了一堵墙。
“和今天来找我们的那两个人有关系,我猜得对吗?”关灯后,她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没有。”
“阿爹说我是捡来的,是真的吗?”
沈谦忽然恼了,“你今天话很多。我累了,很想睡觉。”藏在被子里的拳头紧握,上面爆起的青筋昭示着他的压抑。
麦穗:“你在逃避什么?”
那时候的麦穗不懂。当一种感情深入骨血的时候,到分离的前一刻,是能让人茶不思饭不想的;那种折磨和彷徨,是最伤人的工具。
几分钟后,沈谦从被背后抱住她,大掌探进了她的衣服里。
疼痛,青涩,莽撞,愉悦。
奇怪的是,好像知道她和沈谦即将经历一场横跨四年的分别,麦穗在睡着之前,紧紧抱住他坚实的手臂,怎么都不肯放开。那晚,她做了一个幸福的梦。梦里,她和沈谦坐在火炉前,周围坐着她和他的孩子;她在织毛衣,他在逗孩子。
第二天,两人回到家,正好遇见守在门口的孙氏夫妇。
孙清源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是读书人的模样,饱经风霜的年纪,保养得却不差。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穿着貂皮大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中年女人。麦穗看着她,她也看过来。女人的眼里没有一丝情绪。
“知惠。”孙清源摘下眼镜,朝着麦穗的方向喊了一声。
知惠?知惠是谁?她茫然地看向沈谦。沈谦眼神沉沉,握紧她的手。
余静帆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这个农家小院,这时,一只昂着头的大花公鸡从她面前悠然走过,她往后退了两步,紧紧抓住孙清源的手,“脏死了。”
孙清源却无暇顾及,只是看着麦穗,嘴唇蠕动了两下,忽然道:“知惠,我是爸爸。”
他站在她面前,拾起了丢失整整十八年的父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