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之前,余向东把店面处理了,收拾好大包小包的行李准备回老家。临行的前一天,他特意在一家餐馆订好包厢,作为离别宴。
这一场离别宴吃得尤其沉默,就连沈励歌都闷闷不乐。
“兄弟,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中国这么大,去哪儿发展都是一样。来,咱俩喝一杯!”二海举着装满酒杯,中气十足地劝酒。
余向东沉默寡言惯了,这种场合也没外露出太多情绪。二海连着敬了他三杯酒,作为桌上仅有的两个男人,两人喝到最后都有点收不住。
麦穗在一旁劝:“别喝太多了,明天不是还要坐火车么?”
“让他喝。”这时,秦蓉插话进来,主动拿过酒瓶,把手边的杯子斟满,也没说敬谁,皱着眉闭着眼把一整杯酒都给灌下肚。
余向东往她这个方向看过来,正好对上她斜斜的视线。
她轻扯嘴角,又倒了一杯,举到余向东面前,“我敬你一杯。祝你以后生活顺利,幸福美满。”
余向东低垂着眼皮,说了声“谢谢”。
秦蓉哼笑一声,“不用谢。”
吃到最后,余向东面色透红,二海也趴到在桌上,最后还是其女朋友从下班地方赶过来将他给捞走。
结完账,余向东靠在餐馆外面的柱子上,对麦穗说:“我送你和励歌回家吧。”
“你还行么?要不要我去买点解酒药。”麦穗往四周看了看,寻找着最近的药店。
“我去买吧。”一旁的秦蓉将包挎在肩上,抬脚往街对面的药店走去。麦穗及时拉住她,“你走路看着也不太稳了,这路上车多,还是我去。励歌麻烦你看着点儿。”
秦蓉脑袋还晕着,胡乱点了点头。
一阵清风吹过来,余向东盯着正在过街的女人的背影,高大的身躯晃了两下。
“既然这么舍不得,为什么还要走?”秦蓉蹲下来,抬头望向他。这样看过去,余向东像半山腰稳健坐落的一块坚硬石头。胸口像是被蚂蚁啃噬了一般,难耐又酸楚。
余向东擦了擦双眼,语气含糊:“和你说不清楚。”
秦蓉默然。
“向东叔叔,你回老家以后,还会来上海看我么?”沈励歌扯着他的裤脚,瘪着嘴问。
“会,以后半年回来看你一次,好不好?”
“那你要说话算话,别像我爸爸一样。我爸爸就是个大骗子。”
余向东弯腰把他抱起来,“说话算话。”
麦穗很快就买好解酒药回到原地,余向东坚持要送她和励歌回去。
“这里离公寓很近,我和励歌没问题。你把小蓉送回去吧。”麦穗说。
秦蓉连连摆手:“不用了,老板,我刚联系了我朋友来接我。你让他送你们回去吧。这路上也挺不安全的,万一出了岔子不好办。”
见她态度坚持,麦穗也不好再说什么。
一路走回公寓,余向东甚至比以往还沉默。他要离开上海,麦穗心里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余向东之于她,是救命恩人,也是难以割舍的朋友;可在感情上,她永远都给不了他任何回应。
“回到老家,打算做什么?”
余向东低着头,“还不知道,到时候再看。”
“缺钱么?需不需要我……”
他急冲冲地打断她:“别,你不欠我的。”
麦穗看着他,片刻后点头,“好。”
余向东把嘴唇抿成一条线,“那我先回去了。”
沈励歌朝他挥手:“向东叔叔再见,一路顺风。要记得回来看我!”
“再见。”麦穗也说。
路灯下,她的面庞温柔如水,一如他初次见到她那般。
余向东突然就释怀了。他往前走了一步,伸出双臂将她纳入怀中。“好好过日子。”
“你也是。”麦穗轻拍他的背,“有什么难事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这次,是真的再见了。
余向东越走越远,最后消失成一个小点,融入了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再见,我的朋友。麦穗在心中默念着。
——
余向东回到住处,酒稍微醒了点。
光线不太好的楼道中,坐了一个穿着大红色羽绒服的女人。他掏出钥匙,踏上楼梯,沉稳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传遍整个楼道。
“这么快就回来了?”秦蓉抬起头来,酡红的脸被寒风吹得愈加艳丽。
“你是不是走错方向了?你朋友呢?”余向东见她坐在这里,疑惑地问。
秦蓉撑着地坐起来,“我朋友临时有事来不了……我走着走着就走到你这里了。”
“要不要进来坐坐?外面天气怪冷的。”余向东注意到她手上的冻疮。
秦蓉靠在铁栏杆上,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余向东被她的眼神看着莫名发杵,下意识就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这边带。“这里的栏杆质量不好,别靠着,很危险。”
“余向东,我……”她欲言又止,一堆话卡在喉咙里,难受得像卡了鱼刺。
最后,也不知道是酒精作用还是感觉来了,她飞快走上前去,踮起脚在他的唇上亲了一口。
红色羽绒服很快就消失在楼道里,慌乱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小。
余向东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好久过后才拿钥匙开门,表情茫然地进了屋。
年关将至,各地很早就堆积起一股年味儿。回家过年的流动人口聚集在火车站、机场,密密麻麻的人头随着时间缓慢朝车厢里流动。
下了飞机,麦穗带着儿子找到坐大巴的地方,买了票,排了近二十分钟的队才上车。
车内的空气不太好,甚至有人抽烟,幸好乘务员及时来制止了。沈励歌靠在她怀里昏昏欲睡,时不时睁开眼问什么时候才到。
“还有会儿,你睡吧,妈妈替你看着啊。”麦穗让他把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不舒服要告诉妈妈。”
沈励歌闭上眼:“到了要叫我。”
“嗯。”
从市区到县城要坐四个多小时的车。从高速公路下来后,车子却突然出了故障。司机下车捣鼓了半天,也没整好。乘客纷纷抱怨着要退票、下车,有的甚至直接下去拦计程车。
“还要多久才好啊?”
司机脾气也暴:“这点时间都等不了?!我车子坏了我也着急,你们要下车就下车。”
有人也冲起来:“什么态度啊这是,我们坐你的车没给钱还是咋了?”
“……”
麦穗淡定地坐在车上,用手捂住儿子的双耳,避免有不好的词汇钻入他的耳中。
过了会儿,外面的动静小了些。她这才将手移开。
“麦穗?”
后座突然传来一个男声,麦穗蹙着眉转过头,对上一张在记忆中已经模糊的男性脸庞。
“你不记得我啦?”男人留着平头,身穿一件灰色防寒服,手里持着一个苹果手机,一边耳机还插在耳中。
“你是……”她努力回想着,却始终想不起男人的名字。
“你这贵人多忘事。”男人把另一边耳机也取下,指着自己的鼻子,“王鹏,还记得么?”
她总算是想起来了。
王鹏,不就是那个当初想追她,还捏造谣言抹黑沈谦的小混混么?
她礼节性地朝他笑了笑,“这么巧。”
王鹏摸着脑袋,“你刚才上来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几年没回老家啦?我听说你亲生爸妈把你接回去了,过得还不错吧?”
“一般吧。”
“孩子都有了。你结婚啦?”
麦穗摇头:“还没。”
王鹏面露惊异:“那孩子是……”
“沈谦的。”
王鹏感慨一声:“我就知道你们肯定还联系着。沈谦这小子,我前几年听说他发展得那叫一个好。说起来他之前清明节、过年都会回老家住一段时间的,这几年怎么没有了?”
麦穗随口道:“工作忙,抽不开身来。”
王鹏开玩笑似地说了句:“大老板,忙人,是不是瞧不起我们这小地方了?”
“呵呵。”麦穗从口袋里掏出眼罩,带上,“我先休息了,失陪哈。”
王鹏点头:“这车我估计修好还得花上一段时间。”
半个小时后,车子重新上路。麦穗从浅眠中醒来,见外面天色也暗下来,赶紧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到了县城里,天彻底被黑暗覆盖。下车时,王鹏问:“镇里的路修好了,这会儿坐车过去只要一个多小时。我一个朋友来接我,你们要不要顺路?”
“不了,谢谢。”麦穗婉拒。
王鹏这人给她的印象不太好,她带着孩子,凡事都得小心为上。
先在县城里找到饭馆填饱肚子,随后母子俩上了一辆计程车。果真如王鹏所说,从县城到镇上的这条公路修得平整又宽阔,不像几年前那么颠簸了。
一路上,早就在大巴上睡饱的沈励歌精神奇好,甚至开始和司机搭话。
麦穗制止他:“励歌,别打扰叔叔开车。”
“没事。小朋友活泼外向些好。”司机边开车边说,“姑娘,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
“好多年没回来了。”麦穗尴尬地答。
“家还是要常回,咱们中国人最不该的就是忘本。你说是不是?”
她愈发尴尬地笑。
这里的确是她的家。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每一个寸土地,每一株植物,仿佛都还在眼前招摇着。可是,物是人非。
这么多年过去了,剩下的,除了回忆,就是些零零散散的框架。
八点之前,车子到达村对面的公路上。
不远处人家养的一只狗听到声响,突然狂吠起来。付完钱,麦穗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拖着行李箱,突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这里,连回家的那条小路都荒了。
她找不到。
在那一小片黑暗的房屋前,遮挡了表面贴着瓷砖的小洋楼。她再也无法一眼就看到原来的房子。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