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那条小路荒草丛生,早已被一条铺着水泥的宽敞大道给取而代之。麦穗拿出手机照亮,牵着沈励歌往老家的方向走。
半年前,她在上海偶然间遇到邓奶奶的二儿子,后来便问了老家房子的情况。结果那人告诉她,沈谦之前让人把房子翻新了一次,后来每年都有人来修缮。房子的钥匙保管在邓奶奶手上,听说麦穗要回来,她还特意去集市上买了新床单和被褥。
对面的村庄,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房檐上绕了一圈圈的彩灯。干冷的冬天,村庄外的那条小河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水,河上那座早已荒废的桥暴露在寒风中,上面的枯草随风摇曳。
踏上通向院子的小路,麦穗忽然停下脚步。
近乡情怯。这种感情比几年前更甚。
这个充满她童年和少女时期青涩回忆的地方,如今只会让她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更加茫然。
沈励歌也随她站在小道上,仿佛洞察了母亲的内心,沉默地望天。
天上挂着零散的几颗星星,远处传来一声声狗叫,背后的大山俨然蛰伏的鬼怪,趴在暗处窥视着一切罪与善。
几分钟后,咳嗽声从对面传来。接着,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年人提着烟袋朝这边踱步而来。
前面的住房外挂了一盏白炽灯,照得周围明晃晃的。老人睁着浑浊的眼睛往这边看来,惊呼出声:“沈家闺女?”
相比二十一岁的麦穗,此刻的她,容貌并没有过多的变化,只是气质更加成熟了。焦老头一眼就认出她来了,把烟袋一甩,快步往这边走过来。焦老头是沈怀天的酒友,沈怀天没去世之前,两人经常在屋檐下,煮了毛豆下白酒,喝得满脸通红。
麦穗:“焦叔,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溜达?”
“你可算是回来了。”焦老头打量着她,而后又将目光定在沈励歌身上,问,“这是你的娃娃?”
“励歌,快叫焦爷爷。”
沈励歌睁着亮晶晶的双眼,“焦爷爷。”
“哎,真乖。”
焦老头叹了口气,“你走了都八年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昨天听邓大仙说,你过年要回来,我还不相信。”他又往四周看了看,这才问,“沈谦没跟你一路?”
麦穗摇摇头:“没有。”
“那小子现在可出息了,他爹在九泉之下都得笑哇。”焦老头感慨道。
说着,他又指了指院子的方向,“外面冷,你们赶紧回去。明天到我家来吃饭。”
“焦叔放心,一定回来拜访你的。”
等他走远,麦穗这才拖着行李箱往前走。
来到原来的老家门外,她早已阐释不清浑身的感受。好像每一个毛孔都在努力想呼吸到一点原来的空气。只是,这里的味道早已陌生。
黑暗中,门前那棵枣树成了瘦骨嶙峋的怪物。
“妈妈,我们到了么?”沈励歌指着那扇朱红色的门,问。
门口挂着灯笼,门上贴着对联。原本陈旧的外表被翻新一通后,摆脱了寒酸的气息。
麦穗鼻子发酸,强忍着内心喷涌而出的情绪,低头往前走。箱子的滚轮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山村里,像一道闷雷。没多久,隔壁房子的灯亮了,一个身形矫健的老人推开门。
“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老人自言自语地从那边走过来,腰间挂着的钥匙串儿叮叮咚咚地响着。
麦穗站在家门口,眼眶一热:“邓奶奶。”
邓奶奶走过来,找到开门的钥匙,替她开了门,而后将那把钥匙放到她手心上。八年的时间让这位老人变了不少。头发白了一半,脸上的皱纹也多了起来。
“穗儿,你可回来了。”
这一刻,所有的防备尽数崩塌。麦穗走过去握住老人的手,哽咽着,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你走了之后,谦子就出去打工了。这么多年来,也没见你回来过。”邓奶奶老泪纵横,“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怀天死了,你们这个家,就靠你和谦子了……”
拿手心揩去两边的眼泪,邓奶奶又朝沈励歌看去。“好好好,孩子都这么大了……”
麦穗怕她误会,解释道:“阿谦是他爸爸。”
“我看得出来。和他爸小时候都一个样子,我能看不出来?”
麦穗赶紧把沈励歌拉到身旁,让他叫人:“妈妈之前跟你说过的,怎么称呼?”
“太太。”
沈励歌清脆的声音稍稍缓和了一下现场的悲伤气氛。邓奶奶在身上摸了摸,“哎哟”一声:“没来及准备红包。明天太太再给你包一个大的。”
麦穗:“您别破费了……”
“这怎么行?”邓奶奶嗔怪地看向她,“你也是不懂事。红包多大个事儿?”
“对了,谦子这几年在干啥?前几年每年至少得回来两三次,这两三年怎么没回来了?”
麦穗编了个借口:“他这几年事业发展到国外去了,很多时候都在外面跑,抽不开身来。”
邓奶奶说:“这孩子又出息了。忙事业是好,可也别把身体忙垮了,你有空还是要多劝劝他。”
“嗯,我会的。”
和邓奶奶寒暄了一阵,母子俩这才进屋。屋里家具地板都是新的,只有以前沈怀天住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样。
麦穗推开自己以前卧室的门,不由得愣住。
犹记得很久之前,她在沈谦耳边念叨,想要一张一米八的大床和铺满整张墙面的大衣柜。如今,看着卧室里的摆设,倒不是多华丽,只是,少女时期的梦想,在这一刻,成了真。
她握着门把,将视线移至墙上贴着的she海报。
这个组合没解散之前,她曾经疯狂迷恋着她们。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提示着她——年少的那段时光,只存在于记忆中。
回不去了。
睡觉前,麦穗躺在这张大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很多。最后,她打开手机,给沈谦发了一条短信——
我回老家了。
——
除夕白天,麦穗带着沈励歌去集市上赶集。
沈励歌见到不少新奇玩意儿,最后甚至吵着闹着要买小鸡回去养。
麦穗说:“咱们过了年就要回上海,你走了,小鸡怎么办?”
沈励歌的确很想要那两只嫩黄嫩黄的小鸡:“太太可以养啊。以后我还可以回来看它们。”
最后麦穗实在是拗不过他,只得掏钱把小鸡给买了下来。
不少在城里打工的人都回到镇上来。这里比平常要热闹许多。麦穗买好做年夜饭的菜后,准备带着沈励歌回家,路过一家餐馆时,忽然在一家小小的餐馆里看见一个正在忙碌的身材微胖的女人。
远远看过去,她只觉得女人的眉眼很熟悉。等努力回想起来女人便是当年镇上有名的美女小圆时,她只觉得岁月真是把杀猪刀。
犹记得当年,小圆还纠缠过沈谦一段时间。
“妈妈,你在发什么神呢?”沈励歌提着笼子,扯扯她的裤脚,“还偷偷傻笑。”
麦穗捏了捏儿子的脸,佯怒:“怎么说妈妈的?”
沈励歌缩缩脖子,不再理她,低头和刚交的“朋友”开始对话。
回到家中,邓奶奶早就在外面等着。见麦穗手里提着肉和菜,她赶紧迎上来,“今晚在我家吃。你们两个人,哪里叫年夜饭哦?”
麦穗想了想,也是,便把买好的菜交给她:“那麻烦邓奶奶了。”
“不麻烦。”
邓奶奶的几个儿女都从大城市回到了家。也有带了和沈励歌同龄的孩子回来。整个下午,沈励歌带着那两只小鸡,和另一个小朋友跑遍了整个院子。
麦穗则在邓奶奶家中打下手,杀鱼、片肉、洗葱,和邓奶奶的后辈聊天。
这样的时刻,没有任何烦恼。
晚上吃年夜饭,一大家子围在一张圆桌上,鸡鸭鱼肉道道菜都是邓奶奶亲自操刀。二十五英寸的彩色电视机里,准时响起了春节联欢晚会的开场音乐。
院子外面,三三两两的孩子聚在一起放烟花。一时间,原本没多少生气的小山村也变得热闹非凡。
一年当中,只有这一个晚上,孤独的村庄才会充满生气。
吃完晚饭,麦穗来到院子里透气。屋檐下,红灯笼衬得她美丽的脸庞饱满而红润。
天上绽开了一朵朵烟花,手机里也塞满了朋友、同事发来的祝福短信。八年了,她从未过过这样一个安心的年。
拿出手机,麦穗开始认真回复短信。
孩子的嬉笑声、炮仗的震耳声络绎不绝。山那头,巨大的彩色花朵如惊雷般在空中炸开,沈励歌兴奋地跳起来,“妈妈,看,好漂亮的烟花。”
麦穗抬头嘱咐他:“小心点儿。”
已经回了五六条短信,很多都是群发的。大致都是新年快乐、来年事事顺利之类的。
直到她翻到一条简短的消息。
新年快乐。
麦穗盯着那条消息,发现是五分钟之前发过来的。
又一朵巨大的烟花在绽放开来,五彩斑斓的光线投射到大地上来。略显冷清的院子外面,高大瘦削的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她抬起头,隔着几个正在打闹的小孩儿,对上了他的视线。
第三朵烟花盛开时,照清楚了来人的脸。
麦穗握着手机,站起身来,不顾一切地往男人的方向跑去。接二连三的爆竹声将她慌乱的脚步声给掩盖,绚烂的烟花消失后重新绽开。
她跑到他跟前,扬起脸,站定。
沈谦伸出双臂,将她搂紧在怀里。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