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响,卢朝贺用仅剩的一只眼盯着满院足不沾地的壮汉,冷笑道:“我劝你们别再白费力气,皇帝小儿的是醒不了的。”
卢无意半蹲下身子,与他齐平。他的这个五爷爷是异常的固执,全族的人都不喜欢他,就连他的亲生儿子也将他扫地出‘门’。谁教他是经历了国史之狱最年轻的一代,也是卢家东山再起后最老的一辈,处在恨与宠的中间,卢朝贺难以自处。
他凑到卢朝贺耳边,正劝阻,卢朝贺却执拗地别过头,嘟囔道:“若他真的醒了,我这把老骨头也算是活到尽头了。“
“五爷爷,圣上他宽厚仁慈,只要我去求他,他一定会放过您的。实在不行,就由我替您受罚。”
卢朝贺冲他古怪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看起来竟像是要哭。他活了一辈子,恐怕只有眼前这个卢无意对他还有丝情意。
“就凭你?算了吧。”
内室烟雾‘迷’烟,‘药’香四溢,熏得人昏昏‘欲’睡。常笑书长身‘玉’立,守在熏蒸‘床’旁一刻不敢闭眼。
拓跋宏紧闭着双眼,身下铺着一丛鲜脆‘欲’滴的草‘药’,衬得他的肌肤更加雪白。修长茂密的眉‘毛’上结着一层雾气,化作一注细流落进微翘的睫‘毛’,慢慢氤氲在无暇的肌肤上。身上的白衣被‘潮’湿的蒸汽熏得湿透了,紧紧贴在结实的‘胸’膛上,白衣与‘胸’膛融为一‘色’。
常笑书忍不住开口道:“我家公子前几天的脸‘色’有所好转,今日怎么如此苍白?”
高怀觞一边挑选着草‘药’,一边道:“元公子三天不吃不喝,身体自然被拖垮了。我算着时辰,也该醒了。”
话音未落,拓跋宏藏在绿叶间的手指微微一动,紧接着睫‘毛’也开始轻颤。常笑书紧紧攥着腰间的宝剑,屏住呼吸,等待着,生怕只是一场空欢喜。
如水仙盛放。拓跋宏睁开梦一般的双眼,茶‘色’的双眸不染纤尘,如同一杯上好的西湖龙井。大梦初醒,他有些懵懵懂懂,嘴‘唇’微微一动,如‘花’吐出芬芳,他吐出那个人的名字。
“冯润……”
常笑书没听清楚,问道:“公子,你在说什么?”
“冯润。”
终于,拓跋宏清清楚楚地呼唤她的名字。
常笑书惊奇地目瞪口呆。在冯润来之前。圣上便已经陷入昏‘迷’。他怎么会感觉到冯润的存在。
正在他不知该如何应答的时刻。冯诞推‘门’而入。从高怀觞那里得知拓跋宏约在今夜苏醒,免得夜长梦多,他连夜送走冯润和荻月。幸好,他先发制人。否则事情会向他不能控制的方向发展。
高怀觞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鲜血喷在洁白的手帕上,他匆忙收起来,不让他人看见。继而面不改‘色’地转身道:“冯诞你来了就好,这样我也算是功德圆满。你们叙旧吧,我累了三天,终于可以睡一个踏实觉了。”
冯诞对他深深一拱手,道:“有劳了。高大夫的情意,今生今世。没齿难忘。”
常笑书肃容颔首,向高怀觞致谢。
“这不是我的功劳,真要谢的话就谢你们家公子。是他福大命大,才逃过一关。还有那几位为了他冒死闯入敌国的人。我什么也没做。”
轻描淡写地几句擦去几日来的努力,高怀觞用衣袖遮住嘴‘唇’。挡住‘唇’上的血痕。末了,还是向冯诞、常笑书行了一礼,便起身告退。
“微臣护驾不周,竟然圣上罹难,请圣上降罪。”
冯诞见高怀觞走远,便掀开袍子,跪在地上请罪。常笑书见状同他跪在一起。
拓跋宏强撑着立起身,劝道:“事情已经过去了,莫要再提,朕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二人自知难辞其咎,仍是长跪不起,好像这样才能平息自己的罪过。想起罪魁祸事卢朝贺还在外面逍遥自在,冯诞便怒气难平。
“圣上想怎么处置卢朝贺?我怕一剑杀了他会便宜了他,才会让他把这条小命留到现在,现在听凭圣上发落。”
拓跋宏此时此刻对如何处置卢朝贺没有半点兴趣,他冷静地问道:“我睡了几天?”
“不多不少,正好三天。”冯诞回道。
长久地沉默后,拓跋宏娓娓道:“这三日,我朕听见了阿润的声音……起初想,朕是不是要死了……”
“皇上!”
听到拓跋宏说如此晦气的话,常笑书连忙跪地磕头:“臣该死。”
拓跋宏云淡风轻地摆了摆头,继续说道:“可是,她的声音一直在朕的耳边,就在一步之遥,好像一抬手就能碰到她,可是朕的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将手举到眼前,因为几日水米不进,他的手正在微微颤动,仿佛是在嘲笑着他的无力。
冯诞跪在地上,不敢接话。高怀觞说过两日以后拓跋宏的听觉将会恢复,他却忘了嘱咐常笑书万万不可教冯润接近拓跋宏。只是一次小小的疏忽,竟闯出这样的弥天大祸。此刻,他若是否认冯润的存在,以后被拓跋宏发现了,他岂不是犯了欺君大罪?可若是老实‘交’代,冯润会不会绝地反击,反败为胜?
“朕能感觉到,这不是幻觉。她的声音这么清晰,有着在梦里从未出现过的真实。朕感确信阿润她没有死!她一定来过,对不对!”
常笑书瞥了一眼冯诞。尽管他答应过会替冯诞保密,但是他的主人始终是拓跋宏。他绝不能做出有损他的利益的事情。
就算他与冯诞恩断义绝,他也必须说出实话:“是的,陛下。冯贵人她的确没有死,臣见过她。”
拓跋宏欣喜若狂地直起身,大声道:“那她现在身在何处?”
冯诞不得已开口赌一把,道:“冯润她已经下山了。”
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拓跋宏从‘床’上落地,迅速穿上靴子,站直了身体。
“陛下,小心。”
常笑书忙上前扶拓跋宏,道:“陛下要去找冯贵人,卑职替您去把她找回来。”
“不,阿润她不会跟你回来的,朕必须亲自去请她回来。”拓跋宏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
他一再坚持,常笑书、冯诞也不敢坚持阻拦,只好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守护。刚走了没几步,果然步子虚晃,身形踉踉跄跄,拓跋宏扶着‘门’窗喘了好几口气,才推开‘门’。
“您醒了!”
卢无意正在喂五爷爷喝茶,一见拓跋宏出‘门’,手一软,便把一碗茶水全部泼在他雪白的胡须上。
卢朝贺直勾勾地盯着拓跋宏,咒骂道:“苍天无眼啊!”哭哭咧咧,说个不停。
拓跋宏却像是根本看不见他们,大步流星穿过庭院,牵起马厩里的一匹红鬃马。
正如高怀觞所说,几日没有进食,再加上连续不断的用蒸熏疗法为他续命,他的身体内部早就被掏空。头脑嗡嗡作响,双眼昏话,腹中空空如也,双‘腿’也发软。试了好几次,才终于跨上了马。
“公子,您的身子还没好。深夜骑马对您来说太危险了。”
常笑书上前雨拦住拓跋宏的去路,在拓跋宏的昏沉的眼中,身着一袭缁衣的他不过是一道黑影,他勒紧缰绳,红鬃马双蹄腾空,直接从他头上跃过去,向着‘门’外狂奔而去。
冯诞匆匆忙忙奔出‘门’去看,可是哪有拓跋宏的身影。
今夜山中乌云罩顶,日月无光,深渊一般的天空教人目眦尽裂也望不到尽头。失去了光源,森林中像打翻了墨汁,群山峻岭都被染成了黑‘色’,水面上处处都是树影幢幢。
哒哒的马蹄声被空旷的山谷重复,放大,听起来好像是有千军万马卷过平岗。
“是谁?”
冯润抱着行李驻足,借着微弱的星光望着身后,可是除了被夜风摇动的树影,她什么也看不见。
荻月提着灯笼也停下了脚步,她有些焦急地说道:“难道是冯诞?”
听她这么说,冯润也有些害怕。冯诞这次怎么突然大发善心肯放她走了?他不是一直视她为眼中钉,‘欲’先杀之而后快吗?他这样反而让她不能招架,只得对他言听计从。
难道是……
“是不是冯诞派来的杀手?他先用调虎离山计,让小姐离开常笑书他们的视线,再在这儿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荻月从怀中掏出长剑,冷笑道,“只要他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冯润点了点头,眼下她已没有第二条路要走。他的一‘逼’再‘逼’,将她‘逼’入悬崖边缘。现在她只有反客为主,把他推下悬崖,她才能获得喘息的机会。
她接过荻月手中的灯笼,吹灭它,道:“我们在明,敌人在暗。若我们一直提着光源,很快就会被他们找到。”
二人心领神会地一笑,紧紧拉着双手,快步往山下的路走去。手心已生出一层薄薄的汗,手仍是紧握,前路未卜,她们能信任的只有彼此。
拓跋宏在马上疾驰,他尽全力握住缰绳以免自己跌下马来去。大病初愈,气息紊‘乱’,不一会儿他就累得满头大汗。夜风吹过,他一阵热,一阵冷。
“阿润……”
他想呼唤她的名字,可是张出口,只能发出破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