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苏然来说，他的第一次成长来自于参加2003年高考。上学以来，苏然在当地人心目中树立的形象是“好学生”。临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测试，他不但是全年级第一名，而且拉开第二名七八十分。这让很多人都十分看好苏然。在那个十多年考不上一个大学生的乡村中学里，苏然自然成为了最为关注的焦点。
很多年后他还很清晰地想起，学校领导、老师、乡亲们看见他时的赞许目光，像春日的阳光一样温暖着他这条小河。不过，苏然考试失败了，分数刚刚够二本线。得知高考成绩后，几乎每个晚上，他躺在土炕上，久久难以入眠。他后来失眠的毛病就是那时养成的。等他懂得一些世故后，他曾在心底默默地抱怨过父母，为什么在一个孩子失败的时候不给他积极的鼓励呢？他那么无助地躺在被窝里，一遍遍回想着高考的过程。
他是一个乡下孩子，高考是在县城参加的。第一天上午考语文，坐在他后面的是一个女生，个头矮矮的，白白的，细皮嫩肉的，一眼看出来就是从未干过农活的。个头虽然矮小，但她的腿一点也不短，考试期间，她从桌子下面伸过腿，一直蹬着苏然的凳子，并且小声说：“给我看看你写的，给我看看你写的……”从考试一开始，苏然的心就没有平静下来。
熬到语文考完，出考场后，那女孩带着几个男孩，找到苏然，说：“我是他哥，要是你给我妹妹答案，让她考上大学，你上大学的费用我们家掏。”苏然听得心里有些难受。苏然的家境很差，但他想，也不至于到这地步。受了长辈的教导，苏然懂得厚道，更懂得人穷志不穷的道理。他什么话也没说。那帮人最后得到苏然的点头后才离开了。苏然在租来的房子里，想，我不认识你们，等考完试了，去哪儿找你们呢？
但不管苏然怎样想，那个女孩的脚一如既往地蹬着苏然的凳子，让他无法安心答题。他承认自己学业不精是高考失利的最主要原因，但那些意外因素也发生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不管怎样，他失败了——这是一个事实。
高考成绩出来后，最让苏然接受不了的有两件事。
村里有个女人，生有三女一男，其中最大的女儿初中时和苏然同班，后来考上县职校，上了两年毕业后在一家村小学当代课教师，一个月工资100多块。正是这个争气的女儿，让那女人尾巴翘上天了。她逢人就说：“狗娃学习好咋了？还不是没考上大学？我女儿和她一个班，现在都挣工资了！”有一回路上碰着苏然时，她笑嘻嘻地问：“苏然，听说你考了五百七八，你打算报北大还是清华？”苏然高考成绩是446分，全村人都知道。一瞬间，苏然感觉自己像一只瘦弱的小鸡，被一只凶巴巴的老鹰戏弄着。他淡淡地说：“我连个二本都考不上，哪能考北大清华。”他的声音中充满了苦涩，这种苦涩恰恰是那女人所需要的，她从中得到了心理满足。
另外一件事是，高考成绩出来后，苏然的高中班主任在学生面前说：“苏然呀，他就是哗众取宠！平时月考考那么好，还不是抄袭他同桌的。”苏然的同桌是一个十分勤奋的孩子，那年考了一个一本院校，成为大家称赞的佼佼者。即使这样评价苏然，当学校需要升学率，而苏然放弃填报志愿时，那老师还是派学生一趟趟来到苏然家，让苏然去填志愿。苏然被高考失败彻底打倒了，从得知成绩的那一刻起，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自己的未来在何方。
高考的失败，人情的冷漠，让性格本来有些内向的苏然更不愿意到人群中去了。从家门口出来，朝右走是村子，是热闹的地方，朝左走是一片原野，苏然家的果园在那条路的尽头。他每天往果园里跑，一边走，一边哼唱着任贤齐的《天涯》。正是在那段时间，果园无声地安慰着他的心灵。在果园里，他躲开一切鄙夷，一切嗤笑，躲开父母脸上的苦楚，看那些开花结果的梨树苹果树，看那些静静枯荣的小草。大自然虽然不言不语，但它用宽容的怀抱容纳了苏然这个17岁的少年。多年后苏然想起那片果园时，真感觉它是慈母，胜似慈母，对它充满了亲热，充满了感激。
苏然的心静下来了，年轻的他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他眼前摆着两条路，一条是去上二本院校，毕业后回乡下当老师；另一条是复读，考到大城市去，开始另一种新鲜的生活。等他考虑清楚了，他对父母说：“我去复读。”
苏然母亲说：“狗娃，别人家的孩子连个二本也考不上，你考上还是去上吧，毕业了当个老师也不错。复读万一考得还不如今年呢？”
苏然父亲说：“狗娃，不管你复读还是去上二本院校，我都支持你，只要你自己考虑清楚就可以。”
苏然说：“我去复读。”
苏然选择去县城复读。临行前的那个晚上，苏然父亲帮忙收拾行李。他将苏然即将用到的东西整理在几个纸箱里，而后拿指头粗的麻绳扎捆起来。苏然母亲在厨房做饭，苏然对母亲说：“妈，你等着，明年我一定给你考个状元抱回来。今年咱省的状元是643分，明年我也考这么多。”
17年来，苏然从没有离开过家，看着即将远行的儿子，苏然母亲说：“狗娃，一个人在外照顾好自己，吃好睡好，考大学只要尽力就可以了。”两行眼泪在苏然母亲脸上滑下来，那泪珠滑过脸庞的情景深深地刻印在苏然的脑海里，多年后想起时他依然为那情景感动不已。
第二天早晨天还未亮，苏然父亲将苏然的东西一件件摆在架子车上，拉到公路旁，等待汽车的到来。当汽车在焦灼的等待中蹒跚着停在苏然他们面前时，当时已四十岁有余的苏然父亲爬到车顶，将苏然的东西一件件拿绳子捆绑在行李架上。而后，他们流着泪看见苏然钻进那汽车，看见汽车合上车门，渐渐开动，渐行渐远。公路边只剩下他们俩，孤单单的，他们心里有些酸，眼睛有些涩。当时苏然不知道第一次离开家意味着什么，但他父母已经想到，从此以后，儿子将很少回家，去外面创造一片自己的天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