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苏然复读的县城距离家乡两百多公里。这是他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在整个县城，他只认识一个人。那孩子名叫张宏，是苏然坐在班车上认识的一个复读生，后来和他同租一间房。每次站在小县城的街道上，虽然人来人往甚是热闹，晚上灯火辉煌，比乡下亮堂了许多，但苏然感到陌生，陌生和空气一样包围着他，曾经孤单的感觉，更加粘稠地粘住他。
开始复读后，苏然每天早晨五点多起床去学校，早饭是五毛钱买的一个饼子。中午回房子做饭，吃完饭休息15分钟，就趴在床上演算数学。下午散学后，他将中午的剩饭热着吃了，然后又匆忙跑到学校去上晚自习。晚上回来后他和张宏一起看书，十一点睡觉，等张宏睡熟了，苏然又悄悄打开台灯，趴在被窝里看书……
他之所以如此忘乎所以地学习，是因为他心底涌着一股暗流，那股暗流里充满了倔强、不服输，以及人的韧性。时过境迁再想起那段往事，苏然甚至觉得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学习。一方面，那种痴狂是为了逃避第一次“离乡背井”的乡愁——在刚到县城的一个多月里，不管苏然睡一分钟，或者几个小时，他都能梦见家乡光秃秃的山，那条浑浊的小河，还有那一张张乡亲们的脸。他在用痴狂学习抵抗着进入一个新环境后的孤独。他是一个敏感、多愁善感的孩子，周围的风吹草动都足以影响他的心境。将注意力全部放到学习上，他会觉得日子过得充实，也似乎忽略了那些可以称为消沉的情绪。过惯忙碌日子的苏然在后来上大学后真正体会到了因空闲而带来的无聊和空虚的滋味，不过那是后来的事情，复读时的苏然并没有想那么远。
另一方面，苏然这样学习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奋斗给别人看看，他苏然并没有那么怂，别人能做到的，他照样可以做到。这种强烈的自尊心跟他成长的环境有关，对他的一生都产生了巨大影响。自尊心和自卑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孪生姐妹，苏然的自尊心就建立在他极度的自卑上。不管做什么，他唯恐被小觑。强烈的自尊心也带给苏然另一个精神支柱，那就是自信。有时他都自信到自负的境地，但正是那强大的自信支撑着他，让他克服一切困难走过了艰难的岁月。
复读刚开始时，苏然奋斗的目标很明确：考上北京大学。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目标距离他越来越远了。
前面我们说过，高考失败后，苏然晚上睡不着觉，而这一状态一直伴随着他。复读时，他很晚才能睡着，有时到凌晨三四点，睡一个多小时，又起床去学校。即使在睡着的几个小时里，也是噩梦连连。晚上休息不好，白天学习时效率自然不佳。早晨第一节、第二节课，他基本上每天都会听着听着就睡着。这并不是他愿意的。为此，他采取过“残忍”的措施。上课瞌睡时，他用力地掐自己，刚开始还起作用，后来连疼痛也无法抵抗瞌睡时，他就被瞌睡征服，时睡时醒地迷糊着。
在苏然的记忆里，上课睡觉最不能忘记的一件事是，有一次上课时，班主任王耀祖在苏然睡着时，从讲台上走下来，朝苏然后脑勺闪了两耳光。等苏然醒过来时，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被打了，后脑勺火辣辣地热，而班主任已经站在讲台上一边讲课，一边恶狠狠地瞪着苏然了。
在苏然的成长中，碰到过很多不懂教育、却被称为好老师的人。上初一时，生物老师有一次提问苏然，苏然回答不上来，那老师一本正经地说：“你长这么大一个脑袋，里面装的是啥？我看你靠墙站，摔死去！”当时，苏然只是一个11岁的孩子呀，作为成年人的老师虽然通过语言暴力获得了作为老师的尊严，但却没想到那话深深伤害了年少的苏然，让他对生物课产生了极端的憎恶，以至于高一生物会考时他都选择了放弃考试。班主任王耀祖带给苏然的刺激，无异乎那个生物老师。复读时，没有人了解苏然的世界，包括那无知的班主任。他为什么不找苏然谈话，问清楚苏然上课睡觉的原因？如果他知道苏然患上了脑神经衰弱，一边和病魔抗争，一边还艰难地学习，他是否还会用那么粗暴的方式“教育”学生？粗暴的教育带给学生的是心理的不健康成长，有时候都会成为仇恨。
苏然患了脑神经衰弱，开学第七周时病情已经十分严重了。一节课是45分钟，上课上到一半时，苏然心里产生莫名的急躁，他无心听课，只想着赶紧下课到外面走走。一次数学测试时，时间过了不到一个小时，苏然额头冒汗——那可是西北的大冬天，心里焦躁不安，他坚持了几分钟后，实在无法忍受，就走到监考老师面前，说：“老师，我出去一下，难受得很。”那老师目光温馨地看了看苏然，允许了苏然的请求。虽然老师一句话也没说，但他的默许让苏然感动不已，他将这位老师记在心里，上大学包括大学毕业后都会去那个小县城看望那位老师。
在艰难的岁月里，苏然遇到了不少好人，他觉得自己足够幸运。苏然租来的房子附近，有一对开药店的年轻夫妇。这俩人都姓张，男的叫张智德，女的叫张燕，他们上医专时是同班同学，毕业后没找到工作，就在县城开了药店。他们是善良的人，对苏然关怀备至。苏然将自己的病况告诉张智德，张智德安慰苏然的同时，也给他开药了。大半年时间里，苏然全靠药物睡眠。
艰苦的生活条件，巨大的心理压力，疾病的折磨，让本来不强壮的苏然变得愈发瘦弱了。但身体的瘦弱在苏然那里并不成为问题，他唯一感到忧虑的是，自己的状况距离既定的目标渐行渐远。北大毫不留情地离开了苏然的视野，他调整自己的目标，将来年高考的目标定为北京师范大学。
刚提到压力，事实上，光生活和学习的话，苏然并没有感到有多少压力，压力的主要来源是班主任王耀祖。苏然来这所重点中学复读前，在一所普通中学已经上了四天课。很偶然的机会，在班车上认识的复读生张宏，有天傍晚打电话给苏然，说，他给苏然在那所重点中学报了名。苏然不相信，张宏在电话里笑着说，我给你未来的班主任王耀祖说，你今年没考好是发挥失常，你是文科生，数学和英语考了多少多少分，你明年一定能考重点大学。王耀祖相信了张宏的话，并且给苏然留了一个好座位。
在苏然来这所重点中学之前，那个座位在教室第三排正中间空了一周。本来容纳四十五人的教室，里面坐着九十多个有着各自故事的学生，他们每个人都盯着那个座位，猜测将来那个空了一周座位上的学生。在同学们眼里，那个座位要么是留给好学生的，要么是留给领导亲戚的。
苏然坐那个座位后，明显能感觉到前后左右同学对他的排斥。如果苏然是好学生，情况可能会好一点，但苏然的学习状态，尤其被王耀祖在睡着时打了后，同学发现苏然既不是好学生，也不是领导的亲戚——如果是领导亲戚，王耀祖肯定不会那么粗暴地对待。后来苏然才知道，坐在教室后面的很多学生为了将座位调到前面，他们的家长都给王耀祖送过烟酒。苏然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做，这恐怕是班主任对他一直不好的最主要原因。
其实还有一件事让苏然受到极大伤害。有天早晨，还不到六点，王耀祖已经站在教室门口等候了。苏然迟到了，但不超过五分钟，王耀祖就将苏然堵在楼道里，狠狠地“教育”。在苏然复读的2003年前后，老师教育品行不端正的学生，大多都采取一种暴力手段。有的是体罚，有的是语言暴力，从对学生造成的影响来看，语言暴力比体罚更严重。苏然那天在楼道里遭到了“语言暴力”，包括王耀祖，以及苏然的同学，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种语言暴力是多么可耻的事。但苏然是异常敏感的，他发现了语言暴力的可耻，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被伤害了。
从那天开始，苏然开始了不依不饶的反抗。他的反抗除了行动外无声无息。每天早晨，他和往常一样五点就起床，洗漱完毕后他并不去学校，而是在房子里朗读英语，一直等做早操的广播活泼地响起时，他才动身去学校。当然，他每天会遭到王耀祖愤怒的“教育”。但是在苏然眼里，王耀祖越是愤怒，越是拿他苏然没办法，苏然就越有成就感。
苏然在近乎病态的成就感里度过了复读的第一学期，所有情况好转是从学期末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