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暑假对苏然来说除了奶奶的去世,就是他考上SD大学这件事。安葬完奶奶后,他到县城取录取通知书。领通知书那天,班主任王耀祖看见苏然,很高兴地朝苏然笑着,苏然也很开心地笑着,并朝王耀祖的方向走过去,伸出手准备握手。等王耀祖伸出手的时候,苏然闪过王耀祖,紧紧握住王耀祖身后一个同学的手。王耀祖感觉十分尴尬。苏然用他自己的方式很好地表达了对王耀祖的憎恨,但是开心了没有多长时间,等王耀祖离开后,苏然看着王耀祖消瘦、且有些驼的背影时,心里又责怪起自己来。不管怎么样,王耀祖曾是他的班主任,不该采取这种方式羞辱他。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苏然也无法补救。这是苏然最后一次见王耀祖,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到过王耀祖。
拿着通知书回乡下时,苏然和一个陌生人坐在第二排,副驾驶上坐着苏然上初中时一同学的哥哥。快到家的时候,那陌生人问开车师傅:“听说你们隔壁村今年有个考了六百多分的,是不是?”没等开车师傅说话,苏然就开玩笑说:“他和我一个村!”那人又问:“你和那娃娃是同学?他怎么学习的?我打听打听,让我家孩子跟他学学。”苏然说:“他吊儿郎当的,学习也不怎么认真,不然就考北大去了!”坐在副驾驶上的同学哥哥暗暗发笑,并不揭发苏然。那人又说:“你今年也高考?”苏然说:“嗯,我也参加高考了!”那人又说:“人家吊儿郎当的都考六百多,你不吊儿郎当,也没听说你考六百多呀!”苏然一时竟无言可对。这时,同学哥哥转过头说:“他跟你开玩笑呢,考六百多的就是他!”那人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苏然,问道:“你?是你考了六百多?”苏然反问道:“难道考六百多还得写在脸上?你不相信我能考那么多?”那人说:“相信……我相信……”但从话语里苏然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迟疑。
苏然的高考成绩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乡镇,大家都有些不相信苏然,这其中也包括苏然初中、高中的数学老师马老师。马老师和苏然父亲认识。苏然上初中时,他父亲和母亲曾在镇上摆地摊卖过酿皮,据马老师说,1997年那时候,农民们还不怎么看重让孩子读书——并不是他们不渴望孩子通过读书跳出农门,而是,即使认真读书了的,照样考不上大学,家长们已经失去了信心。但是,不管是炎热的夏天,还是寒冷的冬天,苏然父亲每逢集都会留一份酿皮,做完生意时就推着自行车来到马老师办公室,一遍遍叮嘱马老师多关照一下孩子。
苏然大学毕业后在省城工作时,马老师有一次来办事儿,苏然请他吃饭,俩人喝酒期间,马老师借着酒劲儿说:“你父亲人家有主意,很多家长都不管孩子,你父亲一直给我说,让我抓抓你的学习,不要把你给耽搁了。”听这话时,苏然能够想到个头不高、身体瘦弱的父亲推着自行车走进学校的模样,尽管他连一次也没碰着。
在苏然父亲的积极跑动下,马老师逐渐发现苏然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孩子,就是有些时候过于敏感,也缺乏意志力,容易被所处的环境影响。马老师的认识是正确的。苏然能够体会到、学到很多东西,是拜他自己的敏感所赐,但与此同时,这敏感也很容易让苏然被周围的环境影响。从初一到初三,苏然虽一直背着好学生的名号,但事实上他是一个让老师头疼的学生。跟着一帮贪玩的孩子,他学会了逃课——有时候两三天不上课,老师都不知道他干啥去了;同时,他也学会了抽烟、喝酒、打牌。苏然上初中时个头矮小,身体也柔弱,不然肯定还会和那些学生一起去打架。他之所以这样,一方面他对身边的一切充满好奇,都想去尝试一下,另一方面,就是上中学后,学校在管理上不如小学那么严格了,自制力比较差。
一直到上大学时,苏然才跟母亲讲过这些往事。他开玩笑说:“当时要是有人关,让我从初一开始就好好学习,尤其是学好英语,我一定能给咱考个北大!”苏然母亲听了只是笑一笑。初中三年,苏然的英语和数学成绩都在40分以下,而初二时一次历史考试他考了15分,导致历史老师这样说:“你是我校建校以来历史成绩的最低创造者!”
这一切的原因苏然后来想清楚了。
上小学时,在学校有老师督促学习,回到家有家长督促学习,小学五年,他学习成绩虽然好,但却没有建立起一定的自制力。也就是说,他只能在别人的监督和鼓励下学习,离开他人,就像失去灯塔的船只一样,很容易偏离航向。所以,苏然后来从事跟教育有关的工作后,他和老师们交流时说:“对孩子的成长和学习来说,小学阶段太重要了!若在小学阶段不能让孩子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和态度,这个孩子的成长就要受挫折。”他说的是自己。
苏然是敏感的,所以,哪怕做“坏事”,他也能很快就体察到,并且会立刻改正。他不会在一条歪道上走得太远。至于他的这种“改正”精神,还得感谢马老师。上初三时,马老师曾在课堂上十分严肃地说:“同学们,我鼓励你们犯错!不要怕犯错,只有犯错,然后去反思,寻找犯错的原因,并且立即改正,保证以后不再犯,你就进步了!毛主席说,知错就改就是好同志,同学们一定要记得!”
马老师作为一名数学老师,教给学生的不光是知识,更多是一种思想,一种方法。苏然记得很清楚,他请教马老师如何背单词时,马老师说:“虽然你已经上高三了,但意识到要学习,一点儿也不晚。要学好英语,只需要天天和它见面就可以。你第一次见同学的时候,不知道同学的名字,如果让你俩天天在一起,我保证用不了两个月,你不但知道了同学的名字,连同学舅舅叫啥名字都知道了。”这句话给苏然很大的帮助。高二下半学期分科时,他本来想选理科,但好朋友周强和李斌要报文科,他也就报文科了。上高三后,当他翻开高一、高二的历史、政治、地理课本时,那些书就跟新书一样,有的上面连一个字也没写。他用马老师的“天天见面法”学习文科,虽然是笨办法,但只要坚持下来,收效还不错。
即使是如此了解苏然的马老师,当苏然告诉他数学考了143分时,他还是有点诧异地问:“你真考了那么多?”苏然说:“老师,这个你可以相信我,我不哄你的!”马老师说:“上初中时,你数学连43分都没考过,高考能考143,看来复读这一年,你真的下功夫了!”苏然没有说啥,但当他想起复读时如何学数学,他就觉得考143分都少了。
复读时,苏然的数学老师是王壮。苏然第一次上王老师的课时,刚一打盹儿,王老师就拿三角尺指着苏然说:“哎,娃娃子,睡着了!”苏然被惊醒了,他连一点儿瞌睡也没有了。第二天、第三天的课堂上,苏然都打盹儿了,王老师就把同样的话说了两遍,说完挤着眼睛善意地笑着。从此,数学课上苏然再也没有打过瞌睡。
王老师也是一个十分有个性的老师。他安排作业后,限制学生在一定时间内完成。“高考不可能给三四天时间让你做一道题,所以我们平时就要练速度,提高效率!”复读一年,苏然做王老师安排的作业,16K的本子一共写了17本。后来马老师问他怎么学数学时,他就告诉马老师这个数字,马老师说:“这都比你上六年中学写的数学作业多吧?那肯定要考143分!”
尽管如此,苏然对自己的数学成绩还是不满意。高考结束后,苏然曾找到王壮老师,就填报志愿的事让王老师出主意。在办公室,王老师让苏然再估一遍数学成绩,苏然坐在沙发上每看一道题,就告诉王老师他作对了。后来王老师说,你先估着,若你最后估出来的总分是151分,我就保证你估错了。等苏然告诉王老师自己的数学成绩时,王老师说:“稍微有点遗憾,你应该考满分的……”
这个暑假,那些曾哂笑过苏然的村里人在路上遇到苏然,再也不吭声了,连问高考考得如何这样的话都不提及了。苏然知道,乡民们虽然没有知识和文化,但有羞耻心。他们为去年嗤笑他的行为感到羞涩,说得风雅一点,他们曾为自己表现出的人性的邪恶感到羞涩。而这种羞涩的行为本身,却正好彰显了乡民们人性的善良和美好。
村里有一个年近60岁的老人,村民们给他起的绰号是“死鸭子”——他走路慢腾腾的,用鸭子来形容还不足够,聪明的乡邻便给起了这样一个绰号,恰如其分地形容了他走路的形态。
苏然对“死鸭子”这个人有着难以磨灭的印象。上小学时,有一回苏然和死鸭子的孙子起了争执,俩人打起来,死鸭子在果园修剪苹果树,听到孙子的哭声后赶过来。本来是小孩间打架的事情,死鸭子因为心疼孙子,竟拿着剪树的剪刀去打苏然。小小的苏然吓坏了,撒腿就跑,死鸭子不依不饶地追赶。直把苏然逼到一个角落里无法在逃跑时,死鸭子恶气汹汹地说:“要么你给我跪下赔不是,要么我今天就弄死你!”这是一个大人说给孩子听的话,那时候苏然最多也就八九岁吧,多么恶毒的威胁!
苏然不知道从哪儿看到的一句话,他说:“我上跪天,下跪父母,就是你弄死我,我也不跪!”死鸭子一步步逼近苏然,嘴里还威胁道:“嘴硬得很,我弄死你,看你跪不跪!”等死鸭子手中的剪刀距离苏然的脸不到一尺的时候,苏然,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感到了恐惧,感到了耻辱。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儿,他投降了,说:“我跪,但你要说话算数……”苏然极不情愿地跪下去时,心里在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终有一天也让你跪在我面前!”苏然这种以恶惩恶的心理,并非是他的本性使之然,而是死鸭子这个成年人逼出来的。
从那以后,将近十年来苏然没有跟死鸭子说过一句话。死鸭子带给苏然的恐惧和耻辱影响了苏然很久很久……但2004年苏然考上重点大学,很多人都夸赞苏然时,已经六十多岁的死鸭子有一次在路上碰到苏然,他拄着手杖(有一次农用三轮车翻车压坏了他一条腿),笑嘻嘻地说:“虽然你不是我的孩子,但我们看着村里有娃娃考上大学,也开心得很呀!”
十年过后,死鸭子六十岁了,头发、胡须都开始发白,走起路来比以前更像“死鸭子”了,而十年后的苏然却正当年青,充满生命的活力。所以,苏然觉得,时间已经帮他报了当年的“下跪之仇”,他无需自己再费心思了。苏然随便应付了死鸭子几句就离开了。离开前,苏然看死鸭子最后一眼时,突然为他感到悲哀。在苏然心里,每个人都无需过于骄傲,也无需嚣张,终有一天,不管怎样的人,都将为时间所捆绑,成为俘虏,被带到死亡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