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心瞧他一脸严肃,觉得不妙,连忙从床榻上下来。但刚起身就惹得一阵头晕目眩,被他搀了一把,只得坐在床边。
他道:“你中了毒……”
“中毒?”尚心惊讶地抢了话,怔愣片刻只剩唏嘘,“是了,这症状确是中毒所致。可是谁下毒害我?”
“那我怎知。”若木瘪了下嘴,道:“我只知你中了毒,很烈,我来时你已命悬一线。我没有功夫去调查你究竟中了什么毒,而你也等不得一时三刻,无奈之下,我为你服下了一种叫做凝魂散的秘药。它可抑世间万毒,却解不了毒,且因为药性强烈,即使日后我找到了你中毒的解药也无济于事。打个比方的话,就好像是肚子吃够了山珍海味,再吃糟糠就无法消化一样。所以……你今后离不得这凝魂散了,每隔七日你体内的毒便会重新发作,届时必须服下凝魂散抑毒,否则就会有性命之忧。”
若木的强调,平静中带了几分庸扰,仿佛他有切身之痛,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他将这已不能改变的事实陈述完毕,哽了下喉咙问她:“你懂了吗?”
说得这样仔细,她当然听懂了,只是并未意识到其中的利害。她凭着自己的理解,煞有介事的反问:“那我今后岂不成药罐子了?一辈子都在吃药。”
若木后脊一凉,僵着脸转过身去,从屋室正中央的圆桌上拿过一个单手便可托起的小瓦罐,颓废地说:“这正是我要同你说的,凝魂散是秘药,我师父的师父传给我师父,我师父如今又传给我,几代下来只剩下这些,再没有了。你昏迷的时候我粗略算了下,约莫着够你五年的份量吧。”
尚心呆傻发懵,将他的话在脑子里转了几遍,迟迟醒悟过来,犹自不敢相信,还睁着期待的目光看向他,“您的意思是我没有一辈子,只有五年的光景了,是吗?”
“是吗”两个字落在若木的耳朵里,像是扎进了一根峨眉刺,淋漓带血,直杵心底。
他点点头,觉得尤为愧疚,“我知道五年的确太短了,可我也无能为力,总不能眼瞧着你死在我面前。”
这话很能说服人,毕竟眼下她还活着。
尚心震惊惶恐的心逐渐冷却,寒涔涔如一块冰疙瘩嵌在胸窝里。说不害怕不畏惧都是假的,可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左不过痛哭一场,大闹一场,咒骂老天不公,感叹命运不济,完了之后呢,五年还是五年,药吃没了,多一个日夜都不可能。此时她并不想哭,反而想笑。从前总悲悯着苦日子何时到头,被皇上留了人也还想着要老死宫中了,现下倒好,一切终于有了想头。
不就是五年么,好也罢歹也罢,逃不过五年的限。
“就剩五年了,”她静静开口,面上也没什么表情,缓慢抬起眼眸来,杏眼含雾,朦胧着瞧他,“有没有可能,这药我吃了五年后,身体里的毒就清干净了?”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若木不敢瞧她,低声道:“你大约怪我无能吧。”
尚心摇头,他却仍旧自顾自说道:“师父死后我独自行走江湖,也算小有名气,到了这京城来,一度还被称作‘神医’。可神医却只能给你五年的性命,哪里又配称作神医呢。不瞒你说,自我入到我师父门下,从未见他用过凝魂散。多复杂的病症,多险恶的毒,他都能料理妥当。他还曾嘱咐过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动用凝魂散,毕竟用了就是个钳制。可惜我医术不精,没能解了你的毒,你不要怨我。”
这是哪里的话,她谢他还来不及,怎么又会怨他。“你不要歪想,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心直口快,就是觉得所剩时日不多,应该好好过每一天才是。五年是短,可也是,恩,一千八百多个日夜了。没有您,现下我已经是一具死尸,又哪来的五年。您这么自责倒让我难堪了,难不成我立马死了,您就如愿了?”
他错愕瞧她,两人对视须臾,不由惨笑。
这个当口,救人的没说邀赏反而要谢罪,被救的没说感恩戴德反倒安慰起救人的人,他们俩的行径也够怪诞的。
可毕竟,她十六年来最为熟练的佯装坚强,他并不懂。
“五年就五年吧。”尚心抿着嘴笑,“兴许我还活不了五年呢。您说我中了毒,可是谁下毒害我呢,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我才刚被皇上留了人就遭毒手,今后在宫里的日子不定怎么难熬呢。您怎么称呼,在太医院里是什么衔,倘若我不到五年就先走了,总得托人将剩下的药给您送回去。”
被皇上留了人?若木想起来时宫人们称呼她为“尚主子”,他后知后觉,此时方才醒悟:“你是后宫妃嫔?”
尚心缩了下脖子,“眼下还算不上,只是被留选的良家女。”
若木并不懂宫中规矩,但留选的良家女身份他还明白。他瞧她精致模样,觉得势不可挡,将来定能风光无限。可再无限,只有五年的光景,辛苦登顶,兴许一日的荣华富贵都来不及受用,性命已经终结。而这全都怪他。
想到此,他的神色又黯了下去。
而尚心在此时的静默中也想着同样的事情。五年光景不长不短,她生来女子,无所作为,想要物尽其用好好珍重着度过五年,局限太多。她深陷宫中,唯一出路就是拴着皇上的心,从小位分熬成大位分,平步青云,宠冠后宫……
尚心苦笑起来,真要那样,什么趣儿呢。
“您觉着我城府怎样?”她抬头去瞧他,眨着双冒傻气儿的眼睛,“我这资质在宫里,五年能混成什么样?”
他觉得她能混得不错,这世上聪明人太多,心狠手辣之人也太多,所以傻人有傻福就应运而生了。皇上山珍海味的精致菜肴吃多了,或许就会对她的心无城府另眼相看。但她还仅仅是个良家女就已经被人惦记着下了毒,真要是深受隆宠,不知还会招致多少人惦记。
“我实话告诉你,你中了不止一种毒,三四样凑在一起,都是慢性发作的,平日里瞧不出来。但是有什么东西催发了它们,混合在一起就要了你的性命。你能撑到我来,撑到我为你服下凝魂散,真是你的造化。所以你若是有精神力气一次对付四五个人,那你在后宫里应该能混得风生水起,若是你对付不了,那趁早眯起来为好。”
尚心霎了霎了眼,“三四样毒?那是三四个人下的手,还是一个人下了三四样毒?”
若木为难的表示他如何能知道。尚心砸吧砸吧嘴,干笑了两声,“我一直觉得我在良家女里人缘不错,没想到竟这样不济,可见是我为人的毛病。唉……其实您不这么说我也打算眯起来的,横竖就五年光景,我清清静静过日子多好,干嘛插着掸子装斗鸡。”
“你能想通最好。”若木讪讪的,每提及五年的事就让他不自在。他将小瓦罐递过去,仔细叮嘱,“凝魂散你收好,不要让除了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知道。万一被人拿捏住了,你可就生不如死了。”
尚心点头,“我晓得。是不是就因为这缘故您才将屋里的人都打发出去的?难为您费心。不过您出的什么招儿,宫里规矩森然断不能让咱们共处一室的。”
若木见她明白他的苦心,不由欣慰:“我不是神医么,神医都有怪癖,我就说我治病救人的时候身边不能有人。”
尚心咯咯笑起来,“我刚听您说话,您不是太医院的太医吧,您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若木,是走街串巷的郎中,被丰王押到王府里去瞧病,因为没治好他,所以一直被扣押在王府。这回是丰王亲自派人将我接到宫里的,让我尽所能将你救活。话说到这里,你和丰王很熟么,我瞧着你手里一直攥着王爷的玉佩,莫非……”他扬起声调。
尚心心中一跳,以为心思被看穿,忙吓得追问,“莫非什么?”
“莫非你是王爷派进宫来讨好皇上的?”
尚心哽住的一口气松下来,不由黑线,“您想多了,我和丰王不认得,不过是昏过去的时候无意间拽下了王爷的玉佩。”
若木哦了一声,不置可否,“那要我代你将玉佩还回去么?”
被他这么一说,尚心反将玉佩攥得更紧。
“玉佩的事怕王爷根本不知情,知道我拽走了没准还要怪罪我。我等下瞅着机会丢在甬道上,就当是王爷自己遗失的。”尚心开始油嘴滑舌,抱着凝魂散的瓦罐轻声问,“王爷还同您说了我什么?怎么会让您来救我的?”这是何来的恩典。
若木也不知,“火急火燎的,光顾着救人了,什么也没提,要不然我怎么会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呢。话说我一直这样跟你说话,不合规矩吧,我是不是也应该称呼你一声‘尚主子’?”
尚心忙摇头,“那咱们可生分了。虽说今日一别,我在宫里您在宫外,往后没机会再见了,可您毕竟救我一命,咱们就这么说话挺好的。”
若木悠悠叹了口气,“说话是不太能够了,我已经将你救活了,外面人都候着,皇上和王爷还等我回话呢。再耽误下去不妥,外面的宫人要是已经听见了你的声音,我又迟迟不出去,传出话来对你不好。”
“丰王还在宫里?”尚心没琢磨什么好不好的,她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想要压下去,却越挣扎越起劲。理由借口在一瞬想了颇多,随手捻一个,对若木道:“我跟您一块过去吧,让他们瞧瞧我如今精神焕发的模样,人们一定惊讶于您的医术,兴许皇上一高兴就赏给您一个御赐的‘神医’名号呢。”
若木想说不稀罕,可是她满脸的跃跃欲试,他不忍回绝她,只道:“一切随你,我无所谓的。倒是凝魂散,你小心收好。”
这倒为难了。手里托着个瓦罐出去定会让人起疑,说是要吃的药,也未免让人惦记,更何况还是关乎性命的药。可将瓦罐留在这体元殿里也不成,良家女不能乱跑,这两天还要殿选,来来回回人多,少不得会露馅。
权衡再三,尚心将瓦罐里的凝魂散分成五份包在若木写方子的纸张里,然后腰带一勒,藏在了腰间。亏得良家女统一的袄裙都肥大,她腰间藏了五个纸包也看不太明显。
收拾停妥后,尚心给若木认真福了个礼,算是谢过他的救命之恩。
若木有些不好意思,“你不用谢我,治病救人本就是我应该的。倒是你七日后毒发时,切莫小心。稍有征兆赶忙服药,半钱的量即可,融入水中服下,半盏茶的功夫就显效了。”
尚心用手摸了摸腰间的纸包,应声点着头,“我记下了,您放心吧。”
“你保重。”
“恩。”尚心想说声有缘再见,转念又觉得应该没这个缘分了,也就住了口。
日头正到毒辣之时,宫后苑里树木湛青,花朵鲜艳,到处是欣欣向荣之景。她前一脚来这边虽然提心吊胆,但尚且没有为性命烦忧。如今再踏入这美景,美景仍在,人却不全。可见命数这种东西总是来得突然,让人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