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心的“死而复生”惊坏了许多人,刘延福啧啧吸气,隔着门扇同皇上回禀了一声。皇上自然也震惊,没想着人真给救活了,忙让尚心进来。尚心施施然进殿,甫一踏入就瞥见了皇上下首那个坐在肩辇上的身影。
和九岁时瞧见他的模样差不太多,但那时他才十八岁,男人的成熟稳重沾着一些,少年的青涩稚嫩未褪一些,两相交揉,是在最奇特的年纪里迸发耀眼光彩的人。而如今他的华彩是沉淀下来的气质,惊才风逸,霞姿月韵,将一个男人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
人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对于尚心而言,她死得太快没机会说出善言来,但人之将死却。
多好啊,这短暂的一生还有个喜欢的人,他风度翩翩是世上最好的男子,她何其幸运。
至于落泪的事,真怨不得她。眼眶子自己发酸凝泪,她可控制不住。但到底是她僭越了,看着他扫过来的冰冷目光,一时慌了手脚,忙垂下头,清晰地瞧见几颗泪珠子砸落在地面上。她怕人瞧见,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正好用铺开的裙摆挡住。
“臣女尚心见过皇上。”
皇上很讶异,万万没想到人竟然真的救活了,那些黑血是白吐的么,就算毒解了,人少说也要卧病在床躺些日子,怎么还能跪在眼跟前了呢?瞧着那俏生生的小脸,惹人心疼的病容,皇上觉得不可思议,但也甚是欣慰。
不过不等皇上开口问话,有人早已按耐不住。
朱奕泽自尚心走进来就没错开眼珠,什么礼仪规矩,什么道德传统,都让他忘到脑后头去了。他本就跪着,这会儿便直接跪着蹭到了尚心跟前,“你好了?没事了?刚才他们说你人事不省已经没救了,你可知我有多难过,若你真去了,我如何自当。”
尚心偏了一点头去瞧这个人,年纪尚轻,五官俊朗。身上穿着圆领窄袖的赤色常服,知道是位皇子,但是哪一位就不清楚了。
只能囫囵着答:“回您的话,臣女都好了。”
朱奕泽听着她的答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当然这事儿搁谁听着都不是个滋味儿。因为她话中语气冷淡疏离,明摆着和他是不相熟的。他这边和皇帝老子争执了半天,连太后都让他气跑了,小命儿朝不保夕,只为了能将她讨到手。她却如此冷漠。
不过细想下来也不怨她,他在背后帮她料理打点的事儿从来没张扬,她不知情也不为过。只是横空出了这么一档子大事,再不表表心迹,只怕就没有机会了。想到此,朱奕泽忽然计从心来,拉起尚心的手朝前跪拜下去:“儿臣求求父皇,就将她指给儿臣吧。”
他此刻若不死咬着要她,她早晚是个死。这后宫留不得她。他孤注一掷,只能赌一赌父皇往日对他的疼爱眼下还剩多少。一个良家女而已,真的要父子成仇么?
尚心却为朱奕泽的举动惊得一哆嗦。莫名其妙被抓住的手在轰然的震惊过后急切的要挣扎出来,奈何对方却抓得死紧,瞧见她挣扎反而还加重了力道,捏得手咯咯作响。眼看着要残了,对方仍旧不撒手,偏过头来对她说:“父皇已经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尚心心中呐喊,她觉得问题的关键是,她,不知道啊。况且他是谁?
“您说什么呢?”尚心一边说,一边挣扎着那只被攥得发白的手。当着皇上和丰王的面,这副过于亲密的模样着实不合体统。
“你不用担心,父皇既然已经知道了咱们的事,定会成全咱们的。”朱奕泽是打算继续装下去了,他此刻想通,与其一个人使劲,不如两个人一块儿使劲。皇子和良家女私定终身是大罪,但是债多了不愁,反正就算不这么说,两个人估计也无法稳稳当当走出这间屋,横竖将事情坐实了,逼着皇上,说不定还有救。
当然了,打一棒子也要给个枣儿,朱奕泽信誓旦旦同尚心保证完,也不忘说两句话奉承奉承皇上,“父皇执掌江山,靠得是‘仁、德、理、孝’四字,咱们虽有错在先,但真情可表,不惧天下。咱们一块求父皇,父皇是明君,会成全咱们的。”
嚯,这话说的,不成全岂不就成昏君了。胆子可是够大的。尚心瞪着眼睛看这位爷,瞧见丰王的还是要表明,“我不认得您,我和您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
朱奕泽脸上一僵,朱翾却笑出了声,“难怪本王瞧着纳闷,敢情宁王一直在唱独角戏啊。”
“谁说是独角戏了。”朱奕泽听了不乐意,拽着尚心的手往身边扯,极力展示他和她的亲近,“她是故意和我保持着距离,不想拖累我而已。我们两情相悦,心有千言不流于表面。皇叔曾经莺莺燕燕,难道不懂?”
朱奕泽将“曾经”两个字咬得尤为重。可以说,他戳人肺管子的本事还是挺高的。
但朱翾并不是一个容易被相悦了。不过宁王你也该知道本王这次进宫是为何。”朱翾顿了下,嘴角复又勾起,“试想本王坐在澄瑞亭里隔着道帘子瞧良家女,若是瞧上了会怎样呢?”
故弄玄虚的话总是要一波三折才够味儿,朱翾起承转合,顿了顿笑道:“所以宁王你着实是误会了,将这个良家女留下的不是皇上,而是本王。本王咳了一声,皇上就属意了。”
朱奕泽痴愣半晌,猛一扬脖子,精神振作了大半。
和皇上争后宫嫔妃那是找死,但是和辈分相同的亲王争良家女,事情就要说道说道了。
“我和她两情相悦,虽不合礼法,但真心可昭日月,望皇叔成全侄儿。”关键时刻,男子汉还是要能屈能伸的。朱奕泽先来服软,将两情相悦的事反复的说,丰王就算再钟情尚心,横刀夺爱的事情总要掂量掂量。比如他一个瘫子,怎么争呢。
朱翾眉眼冷峻,眼风和朱奕泽打了几个来回,笑得愈发诡异莫测。他动了动唇,偏头看向皇上,“皇兄觉得呢,眼下是赐死还是赐婚呢?”
皇上绷着黑煞一样的面容,牙齿咬得生响,坐在上头愤恼地吸着气。
一个皇子不省心已经足够了,却还要跳出个皇弟来添乱。怎么就成了他留人呢,红口白牙地搬弄是非。足见居心不良。可如此一说,又将自己这个皇帝从事情里摘出去了。留人的是皇叔,抢人的是皇子,他们俩争,和自己这个皇帝就没有干系了。
这是怎么闹的。
不过没有干系了,就要干杀伐决断的活儿了。
皇上看着底下拉着良家女不停显摆真心的儿子,恍惚间想起了旧事。如果当年自己也这样去求一求,会不会有用呢?
想到这里,皇上一个真意切”四个字。
但另一位当事人呢。
尚心呆愣愣跪在那里,任由手臂被拉拽着,身子也跟着一斜一斜向前倾,可她仍旧回不过神来。这短短功夫里接收到的讯息真是太让人瞠目了。一个宁王莫名其妙来了个“两情相悦”,她正努力辩解呢,丰王又丢了个震慑人心的说法。
她没有听错吧,刚刚丰王是不是说留人是他的主意?也就是说,瞧上她的不是皇上,而是丰王!
难怪,难怪。所以才将若木接进宫来医治她,原来初衷竟是这般美好。
所以说是老天在冥冥中给了她一个恩典么,用所生性命换来五年跟他的相处。她愿不带一丝疑惑的,所以老天连招呼都不用打了,直接将心愿给她达成了。
她不无憧憬地朝朱翾看过去,那深情目光中蕴含着多少情意,她自己都不清楚了。可朱翾接下来的话却让她一颗浮动的心跌入了深渊里。
是赐死还是赐婚。这样的选择,他轻飘飘就说出了口。
怎能这样,怎能轻易就要了她的性命或是拱手让人。他之前的话都是说着玩的么,他将她留下来难道就是为了如此么?
尚心强打的精神渐渐虚脱,跪在地砖上只觉得浑身都是凉的,冷风嗖嗖灌进她的心肠。
而这时,耳边却传来皇上低沉压抑的声音:“既然他们是两情相悦的,咱们也就不要为难了。君子成人之美,朕做主,就给他们赐婚了。”
朱翾耳朵听着皇上的话,眼睛却饶有兴致地打量底下跪着的人。
她瞧着他做什么,一瞬间花容失色又可怜兮兮的。他不是帮了她么,和皇子暗生情愫能有什么好下场,眼下称心如意,她该谢他才是。否则她何能入他眼,又焉能活命到如今。
朱翾百无聊赖地错开了眸子,浑水已经搅完,自觉该抽身而退了,便道:“既是皇兄开口,臣弟自然愿意成全。”
皇上暗憋了一口气,就知道他是在和稀泥,却也只能咬着牙根将刘延福叫进来颁旨,“良家女尚心,赐予宁王为妃,择日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