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的夜里,泼墨般的色彩染上了整片天空。零星的灯光闪烁,二更来临,打更的伙计卖力地吆喝。之前还是灯火通明的闹市,最终曲终人散,人走茶凉。
慕君颜没有吩咐人出来接,平静地独自走在这条街上,寂静的路上,只有她绵远的呼吸和近乎无声的脚步。将手上的骨扇别在腰际,慕君颜闭上眼睛,足尖轻点地面,整个人腾空而起,白色的长衫在快速的拂动下只留下一道残影。
五感无限延伸,像是一只灵巧的夜猫一般,左拐右拐间到达了目的地。看着头上的檀木匾牌,上面的烫金“宁府”两字在黑夜里有些暗沉。提气一跃,慕君颜无声地翻过了墙,足不沾地,避开守卫,来到一间房外,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无声无息。
推开门,在夜色中慕君颜一个扫视,果不其然瞧见了躺在床榻上的宁归,点燃灯烛,回头时就看见了宁归睁开的眼,澄亮如星。
“为什么不回房?”倒了一杯茶拿在手上,慕君颜径自走到窗边坐下,瞟了一眼宁归开口道。
“你还没回来,我睡不着。”人前温文尔雅俊秀不凡的公子哥此时一脸无赖样,“我不是让你快回来吗,怎么,软香暖玉在怀,舍不得撒手?”
慕君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凉凉地开口:“是啊,若不是归雁姑娘,我今天还真是享受不到如此心情。”
听到慕君颜语气中的异样,宁归没有再调笑:“怎么了,归雁告诉了你什么?”
轻抿了一口甘茶,慕君颜没有直接回答,清冷的声音里有些许疲惫:“你去查一下去年在桐梧落锦村发生的事,那起火灾有问题。”
“好,包在我身上了。”宁归应了下来,然后问道,“今天傍晚你来找我的时候怎么逍遥王也在,你们什么时候有了交情?”
“之前在游历的时候遇到过。”
“然后你上我这儿的时候碰上了他?”宁归一听慕君颜语焉不详就知道这件事另有隐情,没有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你是谁?”
“嗯,我一直对他声称我是公子慕。”轻叹了一口气,慕君颜有些可惜,“凭楚陌遥的本事的确可以帮到我,只是可惜了……”可惜他是楚湘王的长子,待楚湘王孝顺有加。
“趁朝廷行鸾未到的时候你要想个招把他支出去吧,毕竟楚湘王的寿辰中他在的话会很麻烦。”因为与宁归是知交的关系,慕君颜待他倒没有诸多避讳,也正因如此,宁归才敢在慕君颜面前放肆。不然凭他刚才的言语不忌,就能死十七八次了。
“让他中途离场好了。”慕君颜沉吟了片刻,才开口道,“毕竟父亲做寿,若儿子不在场反而有更多问题。”
“需要约他出来吗?”宁归问道。
“明日再论吧。”慕君颜幽深的目光扫向还赖在床上不起来的宁归,“你是需要我请你起来吗?”
“怎么会呢,”宁归极利落地起身,语速飞快,“宁归不过小小臣子,不敢劳长公主大驾。微臣方才试过了,床榻绵软,熏香宁神,很适合您。”
慕君颜微眯了眸,眸光危险。宁归趁机夺门而出,清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过殿下不必感谢,放在心里就好。”
“呵,”慕君颜一声轻笑,面上是难得的愉悦。
秋日的暖阳懒懒地洒向庭院中躺在藤椅上的那个人,象牙色的古袍上因沾染了少许金色而显得愈发华贵。慕君颜将落到额前的发拨到耳后,指间是那个九连玉环,沉默中玉环相碰时的声音更加清脆。
南心抱着一把焦尾琴,娴静地朝她走去,将琴放在架上,手指轻弄,一曲雁落平沙如流水缓缓泻出:
世路崎岖,堪羡那平沙雁,翔翔自如。逍遥乎不与人争,结友海鸥,天地为卢。春与秋也,汀渚为依。雌雄也定偶徐,雌雄也定偶不乱也居。朝朝夜夜,的也海翁忘机。结友海鸥,纵有缴矰卫饵,远举高飞。
渺渺苍冥,渺渺苍冥,清风拂双翕。万里杳无形,莫留停,上九霄的也物最灵。秋南春北,共群鸟,转移似浮也萍。集于中泽的也雍雍,孤影暮宿也醒。集于中泽,朝饮暮宿,的也和聚星月也伴少汀……
“主子,北悦来信了。”一声极细极低的声音落入慕君颜耳中,右手抬起,指尖在左手夹着的那封信上轻轻一划,洁白的信纸落下。将它展开后慕君颜凝眸看完了上面的内容,手心略一用力,信纸如齑粉般吹落在地,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淡的微笑,原本清冷至极的面容刹那间回暖,蓦地,天地失色。
没有言语,将头靠在椅背上,闭眸倾听……
春风南来兮水涟涟,鸿雁北归兮飞翩翩。春风南来时也,鱼龙变化的也潜深渊。鸿雁北乡时也,鸾凤和鸣的也飞上九天。上九天,九天九天上九天。鱼龙的也潜深渊,深渊变化在深渊。天海相隔几万千,日沉海底复升天。
海水连江,领先潮鸣浪。笑渔郎歌也狂也,歌也狂也,歌也,理也不识,乱也不识,称觞何用笙簧。
漫棹小槎,又是仲春年华。处处鸣蛙,卉木也竞芳葩。征雁几伴云遮,嘹呖的也声杂暮鸦。
旭日映窗纱,未向桃源问仙槎。肃肃兔置在烟霞,鸿雁落平沙。
随着最后一个音的落下,南心慢慢地起身,离开琴架走到慕君颜面前盈盈拜倒,“主子,需要我做什么?”
“南心,”你还是如此...知我莫如你啊,慕君颜微微颔首,眸光中带着赞许,音色却变得偏为低沉,“去约逍遥王吧。”
“是。”没有多言,南心优雅地起身,行了一礼后抱琴离开。
“这么快就决定了?”宁归走了过来,毫不客气地在慕君颜边上的石凳坐下,“我还以为你要想很久呢。”
“宁归。”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偏转过头,慕君颜完美的侧脸在暖金色的光下愈发精致,“你知道为什么无人敢在我面前放肆吗?”
“因为你是长公主呗。”宁归不假思索地答道,“皇命不可违,君威不可犯。”
“呵,天真。”慕君颜神色平静,眸光悠远,回忆道,“自我三年前离开后朝堂就不一样了。光禄大夫崔永是在我归来后第一个得罪我的人,他在我出征前一天拦在我的府门前,说是,女子不可干政。
“我那时很平静地看着他,他脸上的每个表情我都看得很清楚。
“明明是他自己想在战中牟利,在我面前他却是一副道貌俨然的模样,似乎我当时不是去出征救国,而是去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般。
“和夷吾人的决胜战中,我打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夷吾大将那什的一刀砍在我的背上,深可见骨,为此我在床上修养了三月才可下地。那场胜利来之不易,可当我回朝后,也是这个人,百般阻扰,硬说女子不得为官。在金銮殿上,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用父皇赐我的尚方宝剑,削了他的乌纱帽。
“我同样是花了三天时间,让一个小小进士,一纸状书将他告倒。条条状状,都是他收贿充功,欺压百姓的罪状,甚至有一条,是他通敌叛国的罪证。行刑那天,我去看了他,问他为何这般针对我。
“他说,当今天下七分,他不过是在寻条大路。至于我,不过是他的投名状。
“自那时起,我便知道,没有谁会无故敬你,畏你,尊你,狭路相逢不再是勇者胜,当今世道,狠者为王。游历的这些年里让这些朝臣忘了我是谁,那么,我就要让他们重新记起来,曾经的长公主到底是个什么人。当年十六岁的我就能做到身经百战未曾一败,如今我又为何不能在朝堂上立足?凭着当时的那份军功一路而上,在父皇的默许下,帝都的赤月军在我麾下,边关的将领是我的部下,十万大军皆敬我为神。”
“咯”地一声响,一个玉环自九连环中脱落,慕君颜从藤椅上站了起来,面色冷凝,“不是瞧不起女子吗?我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是天家之后。”